聽他聲音大了,總督署幾個親兵立刻從碼頭的石階上登上跳板,向海瑞身後走來。
海瑞沒有回頭,隻揮了揮手,那四個親兵又從跳板上退了回去。
沈一石這一下收斂了笑容,帶著幾分敬重:“果然聞名不如見麵,剛峰先生不愧是剛峰先生。”
海瑞:“我再說一遍,明白回話。”
沈一石卻並不回話,揚起雙手拍了一掌。
大船艙雕花門扇裏出現了那個管事,接著出現了那四個藝妓,每人手中都捧著一個托盤:第一個托盤托著一頂六品紗帽,第二個托盤托著一件六品中宮官服,第三個托盤托著束係官服的那條玉帶,第四個托盤裏托著一雙黑色緞麵的官靴。由那個管事領著,四藝妓四托盤都捧到了沈一石的身前。
沈一石:“大明律法,商人不許穿著紵羅綢緞,我卻穿了。為什麼,你給海老爺說說。”
“是。”那管事輕接一句轉而大聲說道,“嘉靖三十七年江南織造局報司禮監,織商沈一石當差勤勉,卓有勞績,司禮監呈奏皇上特賞沈一石六品功名頂戴。”
海瑞微微一怔,接著望向那四個難掩風塵的女子,望向她們托盤中的紗帽袍服玉帶和官靴,眼中閃過一道憤怒的光,很快又收斂了,轉望向沈一石:“原來朝廷還有賞商人功名頂戴的特例,難怪這套官服要托於婦人之手。”
沈一石:“海老爺說得極是。雖說這個功名是皇上天恩特賜,沈某平時也是從來不敢穿戴,畢竟不合大明朝的祖製。”說到這裏他的聲調清朗了:“可既然皇上賞了我功名,我就不隻是一個商人了。這也就是沈某敢穿紵羅綢緞的緣由。這樣回話,不知海老爺認不認可?”
祖宗成法,國家名器,竟能通過太監直達皇上擅自改了,濫賜商人,還逼著自己認可,可見大明朝太監官員商人勾結營私已到何種地步!麵前這個人打著織造局的牌子,也就是打著宮裏的牌子來賤買災民田地,還敢如此招搖輕狂,海瑞胸中那把怒火熊熊燃起,可外表上越是這個時候越是冷靜,直望著沈一石的兩眼:“你剛才自己說了,皇上這樣賞你功名頂戴並不合大明朝的祖製。現在是不是要我認可你這句話?”
大明朝多少厲害的官員都打過交道,如此機鋒逼人的官員沈一石也還真是第一次遇到,遇強愈強,一直是沈一石的過人處,何況這回來本就是背水一戰,遇到這般高人,一路上的惆悵失落立刻被對方無形的機鋒激化成一決高下的鬥誌。他又笑了,答道:“三年了,每次見到這套官服沈某都忐忑不安,終於遇到了一個能夠替我將官服品級還給朝廷的人了。海老爺,饑民待哺,糧米在船,這才是大事。沈某是不是該穿官服還是該穿紵羅綢緞可否過後再說?”
“不可。”海瑞斷然答道,“你要是正經的官員就立刻換上官服,你要隻是個商人就立刻換上布衣。”
沈一石:“穿官服換布衣與今天災民糧米的事有關嗎?”
“當然有關!”海瑞的聲調又嚴厲起來,“你打著織造局的牌子,打著宮裏的牌子來賤買災民的田地。你要穿上官服,我便上疏參織造局。你要換上布衣,我便立刻將你拿下!我再問你一句,你是立刻穿上官服,還是換上布衣?”
沈一石輕搖了搖頭:“我已經說了穿官服還是換布衣與災民和糧米並無幹係。”
海瑞:“那就是說賤買災民田地的事並非織造局所為,也不是宮裏的本意了。來人!”
他身後幾個親兵同聲吼應。
海瑞:“先將每條船上織造局的燈籠都取下來,再把這個人拿了!”
“慢著。”沈一石也立刻大聲說道,“但不知海大人為什麼要取船上的燈籠?”
海瑞的眼光刀子般射向沈一石:“打著宮裏的牌子來賤買災民的田地,誹謗朝廷,以圖激起民變,你還敢問我?”
沈一石又輕輕搖了搖頭:“原來為了這個。”說到這裏他大聲向那些船嚷道:“把燈籠下的帖子放下來!”
立刻,每條船的燈籠下原來還卷吊在那裏的絲綢帖子同時放了下來。
無數雙目光都望向了那些帖子——每張帖子上都寫著大大的四個字:“奉旨賑災”!
海瑞的目光也慢慢望向了大船的桅杆,立刻他的眼中也泛出了疑惑。
——桅杆上,上麵燈籠“織造局”三個紅字和下麵帖子“奉旨賑災”四個大字醒目地連成了“織造局奉旨賑災”七個大字!
緊接著,岸上發出了喧鬧聲,災民們都歡騰了!
海瑞的兩眼卻一下子茫然了!
“請吧。海知縣。”沈一石做了個手勢。
這條船確實很大,船艙正中擺著兩張好大的書案,書案上堆著一摞賬冊。海瑞看了沈一石一眼。
“賬冊都在這兒,請海知縣過目。”沈一石不鹹不淡地說。自顧在案邊坐下。
海瑞也不說什麼,坐在書案邊翻起賬冊來。一個時辰中,兩人也沒再說一句話。最後一卷賬冊看完了,海瑞把目光轉望向一直陪坐在大案對麵的沈一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