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把椅子擺在大船的船頭,沈一石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岸上早已站滿了災民百姓,被兵擋著,一雙雙饑渴的眼都望向船頭的沈一石。

那個管事被四個兵護著,從淳安城北門那邊馳來了。到了碼頭,管事下了馬,立刻走上跳板,向沈一石走去。

管事走到他的身邊,低聲地:“老爺,小的去證實了,臬司衙門抓的那個倭寇和通倭的人犯確實沒有處決,現在都關在牢裏。新來的那個海知縣說是要等著總督衙門巡撫衙門和臬司衙門重新審案。”

沈一石目光望著遠處江麵的流水:“那個海知縣還說了什麼?”

那管事:“小的沒見著海知縣,是淳安的縣丞轉告的,隻說那個海知縣會來見老爺……”

沈一石慢慢望向了他:“賑災的糧應該今天就沒了,他們也不急?”

那管事:“好像他們向本縣的大戶又借了三天的賑災糧。”

沈一石沉吟了:“我倒真想會會這個海知縣。”

那管事:“小的這就催他來?”

沈一石:“不用催。催,他也來不了。”

那管事一愣。

沈一石:“你帶著幾個人還到城裏,在縣衙看著,有什麼事情立刻來稟告我。”

“是。”那管事立刻又向跳板走去。

“來人。”沈一石站了起來。

兩個隨從立刻趨了過來:“老爺。”

沈一石取下了頭上的紗帽,一個隨從連忙雙手捧著接了過去。

“侍候更衣。”沈一石光著束發,向船艙走去。

兩個隨從,一個捧著紗帽,一個垂著手在後麵跟了過去。從背影看,那件六品官服穿在老爺的身上確實讓他不自在。既無平時葛麻布衣的厚重,也無一路來蟬翼絲綢的飄逸。

讓沈一石說中了,海瑞眼下還離不開這裏。兩日前停了行刑,他便隻有一條路,那就是等。等來的是什麼結果他也不知道。鄭泌昌、何茂才會不會來?如果他們不來,蔣千戶帶來的是什麼指令?都不知道。他唯一的希望是派往蘇州送急報的那一路,倘若急報能送到胡宗憲手裏,譚綸在他身邊,一定會趕來。可蘇州的路程比杭州遠,況且胡宗憲是在途中,倘若錯過,這路急報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到胡宗憲手中,能讓譚綸知道。他來的時候隻剩了一天的賑災糧,逼著田有祿借了三天的賑災糧,有了這些糧能挺四天。四天中買田的糧船肯定能到,剩下的一步棋便是借著這個冤獄,阻止他們買田。然後將買田的糧留住,以淳安縣衙的名義借下來,再借給災民,趕在六月和七月把秧插下去,到九月十月還能收一季稻穀。那時再讓災民還糧,土地兼並便會無疾而終。當然,這隻是海瑞一廂的想法。自己這樣做,上麵注定不會同意。那就拚著自己坐牢殺頭,這件事也會上通朝廷,朝局便會起變化。隻要能改變朝廷改稻為桑的方略,也算完成了譚綸代上麵那些人請自己出來的千斤之諾!

剛才突然聽到糧船是打著織造局的牌子來買田,海瑞立刻敏銳地意識到轉機來了!大明朝的規製,各地的藩王都有皇田,宮裏也有供養皇上的皇莊,但從太祖高皇帝開始,便有定製,皇莊不得侵占民田。倘若宮裏開支大了,戶部照例要從國庫撥款,所謂天子富有四海,在皇上來說家即是國,國即是家,從來不缺費用,哪有君父再去掠奪子民田地的道理。這樣公然打著織造局的牌子也就是打著宮裏的牌子來買田,顯然違了祖製,犯了大忌。為什麼這樣,他不知道。但已經可以肯定,鄭泌昌、何茂才不敢來了,而且浙江各級衙門都會遠遠地避著,不敢來趟這趟渾水。自己就可以以“玷汙聖名”的名義將糧船全部扣下!眼下苦的就是自己手下沒有人,也沒有兵,不能夠離開大牢半步。這些人犯如果被殺人滅口,局勢便會急劇惡化。後果不堪設想。

又到上燈的時候了,昨天送飯的那兩個差役來點燈了。兩個人倒是給海瑞端來了一盞套著紗罩的蠟燭座燈,擺在案上。然後在通道去牢房路口的兩邊牆上掛上了兩盞小油燈。點燃後,也就豆粒大的燈火,通道裏反倒顯得更黑。

“怎麼隻有兩盞小燈?”海瑞突然發話了,“和昨天一樣,每個牢房門口都點上大燈。”

一個差役:“太尊,牢房裏的油都有定量。昨晚點的幾盞大燈,油還是小的們從家裏拿來的。”

“現在是幾月?”海瑞問道。

差役:“回太尊,是六月。”

海瑞:“就算牢房的燈油有定量,不成今年的油都點完了?”

差役:“太尊有所不知,燈油都是每天定量去領。”

海瑞:“到哪裏領?”

差役:“牢頭那裏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