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回事?躲著朕揩眼淚。”嘉靖盯著他問。

呂芳在他身邊跪下了:“聽主子叫奴才不要將這酒給下人喝,足見主子一片菩薩心腸。想起我大明朝這麼多臣民百姓都得靠主子一個人護著,奴才心裏難過。”說到這裏眼淚竟又流了下來。

嘉靖:“是不是哪個地方又發了災?”

呂芳:“北邊有些天旱,還說不上什麼大災。奴才感歎的也不是這個,就怕主子一片仁慈之心,到下麵被那些壞了心肝的人糟蹋了。”

嘉靖警覺了:“都聽到了什麼?”

呂芳:“楊金水有一份八百裏加急,是今兒傍晚送進來的。”

“是不是改稻為桑的事出亂子了?”嘉靖逼著問道。

“主子先答應奴才,看了千萬別動氣,身上正散著熱呢。”說著,呂芳這才從懷裏掏出那封粘著三根雞毛的急遞,從裏麵抽出楊金水的信奉了過去。

嘉靖看了起來。

呂芳又從案上擎著一盞薄紗燈籠,站到嘉靖身後,照著。

看完了,嘉靖立刻將那封信往地上一扔,近乎吼道:“叫嚴嵩來!”

嚴嵩真是老了。站在那裏也沒多久,那汗便漫過長長的壽眉,糊住了眼睛,坐在那裏的嘉靖在他的眼中越來越模糊。

“去年一個臘月沒下雪。今年入伏以來,也連著十幾天不刮風了。朕叫你去問欽天監,欽天監怎麼說?”嘉靖的聲音在嚴嵩聽來也忽遠忽近,若有若無。

除了平時設壇修醮,君臣對話時嘉靖照例會賜嚴嵩坐在矮墩上,這麼大熱的天,又是連夜把自己叫來,竟讓自己站著說話,十年來這還是頭一回。嚴嵩不明白緣何而起,但已經敏銳地感覺到,聖眷衰了。

但嚴嵩畢竟是嚴嵩,不去再想自己今天的境遇,而是抓住了嘉靖的問話,緩緩回道:“回皇上,臣沒有去問。”

嘉靖:“什麼?”

嚴嵩:“天象非臣子可以妄議。皇上是天子,事關天象,隻有皇上可以召欽天監親自問。”

“你的意思,去年不下雪,今年不刮風,都是朕的原因?”嘉靖的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一下子灌進耳中。

嚴嵩還是有內力的,八十了,居然提起了袍子,跪了下去:“《尚書》有雲:三年豐,三年歉,六年一小災,十二年一大災。天象在堯舜時就是這樣。在豐年存糧備荒,在荒年賑濟災民,這是臣等的責任。”

見他這般年紀這時跪在那裏,帽袍皆濕,答話時依然竭力維護自己的聖名,嘉靖的心一下子又軟了,似乎想起了他二十年來的辛勞,便默在那裏。

呂芳當即說道:“閣老,皇上也沒有叫你跪,畢竟八十的人了,還是起來回話吧。”說著便過去攙他。

嚴嵩這時便借著呂芳的一攙之力,站了起來。

呂芳又向嘉靖望去。

嘉靖這才望了一下旁邊的那個矮墩。

呂芳連忙搬過了矮墩:“閣老,皇上賜你坐呢。”

嚴嵩汗眼模糊:“臣謝皇上。”在呂芳的攙扶下又順勢坐了下去。

嘉靖不再跟他繞圈子:“你剛才說豐年備荒,荒年賑災,浙江被淹了的那兩個縣情形如何?”

嚴嵩:“正在按照‘以改兼賑’的方略,一邊賑濟災民,一邊施行改稻為桑的國策。”

嘉靖慢慢望向了呂芳,呂芳這時也淳淳地望著嘉靖。

嘉靖:“你回去問問嚴世蕃,浙江的事到底進展得如何,回頭再來回朕的話。”

嚴嵩:“是。”站了起來。

呂芳引著他向紗幔那邊走去。

嘉靖望著嚴嵩龍鍾的背影,目光也有些茫然。

關殿門的聲音,一會兒,呂芳踅回來了。

“嚴嵩老了,底下的事管不了了。”嘉靖說道。

呂芳:“有些事也真難為他。”

嘉靖:“看他明天怎麼回話吧。嚴世蕃如果不孝,便忠不到哪兒去。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災民的田,如果是嚴世蕃的主意,明天嚴嵩自己會請罪。”

呂芳:“奴才想也是。嚴嵩一請罪,便立刻明發‘邸報’,通告各省。”

“還有你管的那些奴才,也不如以前曉事了。”嘉靖說著又來了氣,“你剛才說楊金水會在那裏想法子取下織造局的燈籠。燈籠取下了,宮裏的名聲已經敗出去了。怎麼挽回?這就告訴那個奴才,他要壞了朕的名聲,就把自己的腦袋掛到糧船上去!”

呂芳:“奴才現在就派人去告訴他。”

嘉靖:“派錦衣衛的人去。穿上便服,替朕在浙江看著。這一次看樣子得抓幾個人了。”

呂芳:“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