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芸娘那一聲輕聲應答,喉頭竟有些喑咽。

沈一石倏地向她望去。

芸娘的眼也頂著向沈一石望去。

高翰文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轉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趕緊吧。我就在門外洗耳聆聽。”說著走出門去,把門帶上了。

——琴聲從琴房那邊遙遙傳來。

沈一石坐在賬房裏,兩眼睜得好大,眼神卻顯然不在眼眶裏,像是隨著傳來的琴聲天上地下日月星辰八極神遊!

琴聲彈到了極細處,像是從昊天深處傳來的一絲天籟!

沈一石屏住了呼吸,側耳凝聽。突然,他眉頭一皺。

門外傳來了一陣零碎的腳步聲。

看院的管事正輕步帶著四個織造局的太監來了!

見賬房門關著,琴房那邊又傳來琴聲,那管事好像明白了什麼,將一根指頭豎在嘴上,示意四個太監不要出聲。

太監們可不耐煩,其中一個說話了:“又叫我們來,又叫我們在門外站著,怎麼回事?”

“我的公公!”那管事盡力壓低著聲音,“就忍一會兒……”

他剛說到這裏,門輕輕地開了,沈一石出現在門口。

四個太監見了沈一石還是十分禮敬,同時稱道:“沈老爺……”

沈一石對他們也還客氣,做了個輕聲的手勢,然後一讓,把四個太監讓進門去。

四個太監配得倒好,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也有瘦的,這時一齊在椅子上坐下了。

沈一石信手拿起四張銀票,每人一張發了過去:“喝杯茶吧。”

四個太監倒不太愛作假,同時拿起銀票去看上麵的數字。

——每張銀票上都寫著“憑票即兌庫平銀壹仟兩。”

四個太監都笑了,將銀票掖進懷中。

那個坐在第一位的胖太監望著沈一石:“現在就……”說到這裏做了個抓人的手勢。

沈一石淺淺一笑:“不急。”說著自己也坐了下去,閉上眼又聽了起來。

那四個太監還是曉事,便都安靜了,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琴聲漸轉高亢,傳了過來。

——高翰文按弦的左手在疾速地移動,就像幻化成幾隻手在弦上倏忽迭現,但還能看得出手形;疾速掄動的右手五指卻已經像雨點般有影無形!

高翰文坐在那裏像一座玉山,身上的綢衫隨著身段的韻律在飄拂,就像繞著玉山的雲!

芸娘就坐跪在琴幾前方的左側,兩眼癡癡地,也不像在看琴,也不像在看高翰文。

高翰文這時好像也忘記了身旁這個女子的存在,一陣疾掄之後,雙手都浮懸在琴弦約一寸高的上方,停在那裏。

芸娘的目光這時慢慢移望向他那兩隻手。

果然,按弦的左手慢慢按向了角弦,右手的一指接著輕輕地一勾,發出了一聲像是在呼喚,又像是在告別的聲音。接著,一段帶著神往又帶著淒苦的樂曲響起了。

——這就是高翰文所說嵇康臨刑前向往魂歸邙山的那段樂曲!

路漫漫其修遠!高翰文的兩眼慢慢潮濕了,接著閃出了淚星!

芸娘的淚珠卻已經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四個太監有些詫愕了,都怪怪地望著沈一石。

沈一石坐在那裏,兩隻眼眶中也盈滿了淚水!兩隻手卻虛空抬著,左手作按弦狀,右手作彈撥狀!

四個太監麵麵相覷。

突然,琴聲停了!

沈一石一下子緩過神來,倏地站起。

四個太監也緊跟著站了起來。

為頭的那個胖太監:“可以抓了?”

沈一石停在那裏,稍頃又坐了下去:“再等等吧。”

四個太監也隻得又坐了回去。

——從樂曲中出來,高翰文回過了神,望向芸娘,不禁心中怦然大動!

芸娘跪坐在那裏,深深地望著高翰文,淚流滿麵。

所謂高山流水,高翰文這時望著她也不再回避目光:“你來彈吧。”

芸娘卻還是跪坐在那裏,深望著高翰文,突然說道:“大人,快半個時辰了,你走吧。”

高翰文一怔,心裏冒出了一絲不快,但再看芸娘時,見她眼中滿是真切,不像有別的意思,便報以一笑:“有事也不在耽誤這片刻。我答應了你叔父,教你改過那一段。來彈吧。”說著,移坐到一邊,空出了琴幾前那個位子。

芸娘開始還是跪坐在那裏沒動,也就一瞬間,她的目光閃出了毅然的神色,像是驟然間作出了一生的選擇,深望著高翰文問道:“大人,人活百年終是一死,那時候你願不願意魂歸邙山?”

高翰文被她問得一愣,見她決然肅穆的神態,神情也肅穆起來,鄭重答道:“吾從嵇康!”

芸娘:“那我也從嵇康!”說完這句她移坐到琴幾前,一指按在角弦上,另一指勾動琴弦,也發出了高翰文剛才彈出的那樣一聲!

——神往,淒苦,都酷似高翰文彈出的嵇康臨刑前那種神韻;其間卻另帶有一種一往無前絕不回頭的鳴響。似更傳出了嵇康當時寧死也不與魏國權貴苟同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