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綢翼風一般飄了下來,高翰文的眼睛一瞬間凝固在了這個空間裏。

那張大床因鋪蓋了一張恰合尺寸的紅氍毹,儼然成了一張大大的琴台。

一身素白底子點染著淺淺藕荷色的薄綢大衫,跪在琴幾前的竟是一位風雅絕俗卻又似乎被一片風塵籠罩著的女子!

驚鴻一瞥,高翰文目光慌忙移開時還是瞬間感覺到了那個女子低垂的眉目間輕閉的嘴角處就像《廣陵散》,那顆心捧出來無處置放!

“你有福。”沈一石的聲音讓高翰文又是一愣,麵對幻若天人的這個女子,沈一石的聲音竟如此冷淡,“得遇高人,好好請教吧。”

那女子,芸娘慢慢升直了上身,兩袖交叉在身前一福:“我從頭彈,請大人指點。”

纖纖十指又輕放到了琴弦上,《廣陵散》的樂曲在四壁鑲著檀木的空間又響了起來。

沈一石這時輕步向門邊走去,輕輕拉開了一扇門隙,側身走了出去,又輕輕合上了那扇門。

這裏隻剩下了怔怔站著的高翰文,和十指流動漸入琴境的芸娘。

大明朝到了這個時期,特別在太湖流域一帶,手工業作坊經濟和商業經濟空前發達,市井文化也進入了一個空前的繁盛階段。這就有形無形作育了一批風流雅士,徘徊於仕途與市井之間,進則理學,退則風月。官紳商賈,皆結妓蓄姬,又調教出了一批色藝超俗的女子,集結在南京、蘇州、杭州這幾個繁華之地,高燭吟唱。構欄瓦肆紛起仿效,昆曲評彈,唱說風流,銷金爍銀,烹油燃火,競一時之勝!以致當時官場諺雲:寧為長江知縣,不為黃河太守。民間亦有諺雲:寧為蘇杭犬,不做塞外人。可見這方樂土成了天下多少人魂牽夢繞的向往。

高翰文本是蘇南書香大戶,從小骨子裏便受了太湖流域富庶書香子弟進則理學,退則風月的熏陶,加之聰明過人,於度曲染墨不止擅長,而且酷愛。隻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走了仕途,才抑住了這個心思,把那些吟風弄月的才具用到了程朱陸王身上。沈一石也正是憑著對當時這種風氣的把握,加上對這個人身世的了解,才把他帶到了這裏。——雅人或因清高而不合汙,卻絕不會以清高而拒雅致。

此刻,高翰文的眼睛閉上了,心神卻隨著芸娘的琴聲從這間封閉的琴房裏飄到了高山處,流水間。這時樂曲恰好彈到了高翰文進門時聽見的那個樂段,芸娘的手停了,波光流轉,望著高翰文的胸襟處:“剛才大人說這一段應該是角音,我明白了大人說的意思,但所有的曲譜上都沒有記載。請大人指教。”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高翰文心中那頭鹿此時怦然大動。一時忘了答話,忍不住向這女子望去。

恰在這時,芸娘的目光從高翰文的胸襟處往上一望,二人的目光一瞬間碰上了!

高翰文突然覺得頭皮觸電般一麻,立刻躲開了她的目光,望向旁邊,卻不見了沈一石!

畢竟十年理學,“良知”便像一根韁繩,時刻在拽住那顆放心。明珠在前,背後卻是一片黑暗。高翰文心中立刻起了警覺,大聲呼道:“沈先生!”

一片寂然。

高翰文快步走到了門口,正要去拉那扇門,那門從外麵推開了,沈一石一臉正經走了進來:“大人。”

高翰文審視著他。

沈一石:“當年嵇康在臨刑前彈《廣陵散》,三千太學生圍聽,竟無一人領會。以致嵇康有那句‘《廣陵散》從此絕矣’的千古之歎。前幾年也曾聽一些琴友談起,《廣陵散》隻能一個人彈,一個人聽,多一人便多了一分雜音。後來我們試過,果然如此。今天真人到了,指點了職下這位琴女後,在下還有好些話要請教。不知職下有沒有這份福氣。”

聽他竟然說出這番話來,高翰文大出意外,那份警覺立刻消釋了不少,臉上頓時露出了知音之感:“沈先生,我冒昧問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