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泌昌這時才緩和了些語氣:“整個浙江,除了我也就是你了,遇了事就這樣沉不住氣。我告訴你,我這個巡撫,你這個臬台,在浙江是個官。事情鬧砸了,到了朝廷,你我和馬寧遠沒有兩樣!”
何茂才心裏好生憋屈,可畢竟是上司,這條船又是他掌舵,挨了訓,也隻好坐在那裏生悶氣。但他那個性子如何憋屈得住,也就憋了一會兒,立刻又站起了,衝到客廳門口大聲嚷道:“你們老板的田到底還想不想買了?人都死絕了,不會多派幾個人去找!”
鄭泌昌苦著臉坐在那裏隻好搖頭。
其實管事知道,沈一石這時就在他那座旁人所不知道的別院內,隻是早有吩咐下來,不準打擾,他也沒這個膽子擅自闖入。
輕手輕腳走進第一進院門,那個管事便站住了。由於十分幽靜,在這裏就能聽到庭院深處隱約傳來的琴聲。
琴聲是從別院深處的琴房中傳出來的。
在大明朝,在杭州,沒有人能想到這個院子裏有這麼一間房子——進深五丈,寬有九丈,寬闊竟是乾清宮的麵積!隻高度僅有兩丈,也是為了讓院牆外的人看不出裏麵有此違製的建築。可有一點是乾清宮也無法比擬的,就是房間的四麵牆鑲的全是一寸厚兩尺寬兩丈高的整塊紫檀。
更奇的是,這麼大一間堂廡中間全是空的,隻在靠南北西三麵紫檀鑲壁的牆邊列著整排的烏木衣架,每一排衣架上都掛著十餘件各種顏色各種花紋各種質地的絲綢做成的各種款式的女裝。
東頭的靠牆邊隻擺有一張長寬皆是一丈的平麵大床,床上擺著一張紅木琴幾。
沈一石這時就盤腿坐在床上,坐在琴幾前。和平時一樣,他依然穿著粗布長衫;和平時不一樣,他此時連頭上的布帶也解了,那一頭長發披散了下來,古琴旁香爐裏嫋嫋的青煙在麵前拂過,臉便顯得更加蒼白。細長的十指一麵按弦,一麵彈挑,樂曲聲從十指間流了出來。
慢慢地,他左前方一排衣架前一件薄如蟬翼的絲綢長衫飄了起來,蟬翼絲綢上秀長的黑發也飄了起來,飄離了衣架,飄到了案桌前那塊空地。
沈一石的眼睛亮了,右手那五根細長的手指便急速掄了起來。
蟬翼長衫因旋轉向四周飄張了開來,頎而長兮的女人胴體夢幻般在蟬翼中若隱若現!
秀發也在旋轉,那張臉此時如此靈動,竟是芸娘!
琴聲戛然而止。沈一石拿起琴旁的玉笛,吹了起來。和剛才的琴聲完全不同,這笛聲竟是如此憂傷,笛聲如嗚如咽,沈一石的兩眼也透著憂傷。
芸娘也不再舞了,一任蟬翼長衫輕輕地垂在地上,站在那裏唱著:“我和你是雁行兩兩,又結下於飛效鳳凰。猛被揭天風浪,打散鴛鴦。苦相思,怎相傍……”
唱到這裏,芸娘唱不下去了,望著沈一石,眼中閃著淚星。
沈一石也慢慢放下了那支玉笛,歎了一聲。
芸娘慢慢走了過去,爬上了那張大床,坐在沈一石身邊,慢慢摸著他的長發。
沈一石開始還讓她摸著,不久輕輕抓住了她的手腕慢慢拿開。
芸娘深望著他。
沈一石不看她,問道:“那個李玄在臨死時說你讓他死得值了。你是怎樣讓他死得值了?”
芸娘那剛才還泛著潮紅的臉一下子白了。
沈一石還是不看她:“能讓一個太監如此銷魂,不枉我花二十萬兩銀子買了你。”
芸娘臉色變了,接著眼中慢慢盈出了淚水,沒等流出來,她立刻擦了,下了床,脫下了身上的長衫,換上了自己的衣服。
沈一石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芸娘開始向門外走去。
“哪裏去?”沈一石這才開腔了。
芸娘站住了:“織造局,回到太監們那裏去。”
沈一石:“你知不知道楊金水這個織造局的織造隻能當一年了?”
“我當然知道。”芸娘慢慢轉回了頭,“從十七歲你把我送給他,扳著指頭,我幫你伺候他已經一千五百天了。一年後他回京了,你如果還讓我活著,我也會到姑子廟去。”
沈一石眼中閃出了凶光,聲音也像刀子一般的冷:“你的母親你的家人也到姑子廟去嗎?”
芸娘顫了一下,站在那裏僵住了。
“望著這根弦。”沈一石的聲音還是那般冷,卻已經沒有了像刀子那股殺氣。
芸娘隻好低著眼不看他的臉,隻轉望向他雙手按著的那張琴。
“崩”的一聲,沈一石細長的食指將勾著的那根弦猛地一挑。
——那根弦立刻斷了!
芸娘身子又微微一顫。
“從這一刻起,我不會再碰你一下。”沈一石也不看她,“可你得將那天晚上如何伺候李玄,做一遍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