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泌昌望向了高翰文:“浙江的事高府台在京裏都知道了。你給朝廷提的那個‘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內閣也早用廷寄通告了我們。自本人以下,浙江的同僚都是好生佩服。根據高府台提的這個方略,我們謀劃了好些日子,總算拿出了一個議案。下麵你把議案看看,沒有別的異議,我們明天就按議案施行。”說到這裏對站在身邊的書吏:“把議案給高府台,還有兩位知縣過目。”
書吏立刻從鄭泌昌的案上拿起三份議案,先走到高翰文麵前遞了過去。
高翰文接過了議案。
那書吏又走到海瑞麵前遞過一份議案,接著走過去遞給王用汲一份議案。
高翰文、海瑞、王用汲三人都認真看了起來。
鄭泌昌凝神正坐,其他官員也都眼望案麵凝神正坐。所有的人都在等這一刻,等這個新來的知府認可了議案,便叫兩個縣當場接令。
所謂議案,其實就是決定,六條二百餘字,三個人幾乎是同時,很快就看完了。
海瑞第一個站了起來。
所有的目光也就立刻望向了他。
沒等海瑞開口,高翰文緊接著站了起來,望向海瑞:“海知縣,你先坐下。”
海瑞也望向了他,發現高翰文目光中是那種善意勸止的神色,略想了想,便又慢慢坐下了。
高翰文轉過了頭,望向了鄭泌昌。
鄭泌昌這時也深望著他:“高府台,沒有異議吧?”
“有!”高翰文聲音不大,卻使得大堂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大堂裏十分安靜。
接著,高翰文幾乎是一字一頓:“這個議案和朝廷‘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不符!”
鄭泌昌的臉色第一個變了。
何茂才還有浙江那些官員的臉色都變了。
王用汲的眼睛一亮,立刻望向了海瑞。
海瑞這時眼中也閃著光,特別的亮。
“哪兒不符?”鄭泌昌雖然壓著聲調,但語氣已顯出了嚴厲。
高翰文提高了聲音:“這個議案隻有方略的前四個字,沒有後四個字。”
何茂才已經忍不住了,大聲接道:“這裏不是翰林院,把話說明白些。”
“好。那我就說明白些。”高翰文調整了語速,論述了起來,“就在不久前,也有人問過我,提出‘以改兼賑,兩難自解’這個方略,想沒想過稻田改了,今年災民的荒情也似乎度過了,可到了明年,淳安建德兩縣的百姓田土都賤賣了,還要不要活?”說到這裏他的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這時也正深深地望著他。
高翰文目光一轉:“當時我心裏也不痛快。千年田,八百主,沒有不變的田地,也沒有不變的主人。讓有錢的人拿出糧來買災民的田,然後改種桑苗,既推行了國策,又賑濟了災民。國計民生兼則兩全,偏則俱廢,這就是我提出‘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初衷。”說到這裏,他聲調一轉,高亢起來:“可看了這個議案,我有些明白了。照這個議案施行,淳安建德的百姓明年就無以為生!因這個議案通篇說的是如何讓絲綢大戶趕快把田買了,趕快改種桑苗。至於那些買田的大戶會不會趁災壓低田價,那些賣田的百姓賣了田以後能不能過日子,這裏是一字無有。請問中丞大人還有諸位大人,倘若真出現了買田大戶壓低田價,十石一畝,八石一畝,百姓賣是不賣,官府管是不管?如果不管,鄙人在朝廷提出的‘兩難自解’,便隻解了國計之難,反添了民生之難!且將釀出新的致亂之源,便不是‘兩難自解’。”
鄭泌昌、何茂才以及在座的浙江官員都愣住了。
海瑞和王用汲對換了一個興奮的目光,接著把目光都望向了高翰文,有讚賞,更多的是支持。
高翰文這時卻不看他們,對鄭泌昌鄭重說道:“因此,屬下認為,這個議案要請中丞大人和諸位大人重新議定!”說到這裏他坐了下去。
大堂裏一片沉寂。
鄭泌昌著實沒有想到這個高翰文一上來居然會如此高談宏論,公然跟自己,其實也就是跟浙江的官場叫板。這樣的事本是萬萬不能容忍的,可偏偏‘以改兼賑’的方略是此人向朝廷提出的,如何闡釋他說了還真算。況且此人又是小閣老舉薦的,何以竟會如此,小閣老又並沒有跟自己有明白交待。一時想不明白,隻好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也把目光望向了他。兩人的目光中都是驚疑。
其實嚴世蕃之所以在這個時候派高翰文來到浙江,也是和羅龍文鄢懋卿等心腹有一番深談權衡。浙江官場雖都是自己的人,但這些人在下麵久了,積習疲頑,尾大不掉。表麵上處處遵從自己的意思辦事,可做起來想自己遠比想朝廷多。說穿了,隻要有銀子,爺娘老子都敢賣了。豆腐掉在了灰堆裏,不拍不行,拍重了也不行,頭疼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現在遇到要推行改稻為桑這樣的大國策,再加上一場大災,靠他們還真不知道會弄成什麼樣子。想來想去,這才選了高翰文這個既讚成改稻為桑又是理學路子上的人來摻沙子,意思也是讓他們不要做得太出格。但高翰文在途中遇到胡宗憲,胡宗憲跟高翰文的一番深談卻是嚴世蕃等人事先沒有料到的。說到底,高翰文一到浙江便這樣跟上司較上了勁,是他們事先也沒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