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並不理會王用汲的意思,把還剩下一半的荷葉米粑往凳上一放,站了起來,接著說道:“聽說這個‘以改兼賑’的方略就是新任杭州知府向朝廷提出的。按這個方略去做,淳安建德兩個縣的百姓把田都賤賣了,改稻為桑也就成了。那時候該發財的發了財,該升官的升了官。到了明年,老百姓都沒有了田,全都餓死,我們兩個知縣也就可以走了。不知道新任的知府大人說的‘兩難自解’指的是不是這個結果?”說到這裏海瑞目光一轉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又是一怔。

王用汲把目光望向了地麵。

高翰文緊緊地盯著海瑞,這個新任的淳安知縣是不是認出了自己的身份姑且不說,但對自己提出的方略態度如此激烈,倒有些出他意外,問道:“閣下以為‘以改兼賑’的方略就會讓兩個縣的百姓都餓死嗎?”

海瑞:“今年當然不會。那些大戶早準備了糧,八石一畝,最多十石一畝,災民賣了田怎麼也能對付個一年半載。”

高翰文:“閣下怎麼知道官府就會讓那些大戶用八石十石一畝買災民的田?”

海瑞:“這正是我要閣下去問新任知府大人的地方。‘改’字當頭,官府不貸糧,鍋裏沒有米,如果那位新任的杭州知府大人是災民,那個時候八石一畝十石一畝他賣還是不賣?”

這話和胡宗憲說的話如出一轍,高翰文望著海瑞不吭聲了。

最尷尬的是王用汲,對海瑞此時以如此激烈的言辭冒犯上司十分擔心,可這時去給上司敘禮不是,如何插言也不是,隻好怔怔地望著二人。

三個人便都僵在那裏。

正在這時,那書辦拎著一壺茶進來了,也沒在意三人都站著,倒挺客氣,還帶了三個幹淨的瓷杯,放在桌上,一邊倒茶,一邊說道:“幾位也不要見怪,衙門大了,人都養懶了。你說這麼多老爺來了,廚房茶房還在打牌,問茶葉還叫我自己去找。好在我隨身帶了一包今年新出的龍井,嫩葉雀舌,也算上品了。幾位在底下當差也不容易,喝吧。”倒完茶說完話,這才發現三個人依然站在那裏,便有些詫異,望了望這個,又望了望那個。

“這茶不幹淨。”海瑞看也不看他,“我不喝。”說著徑自坐了下去,拿起凳上那半個尚未吃完的荷葉米粑又吃了起來。

那書辦一愣,當下便把幾個人站著的尷尬情形想到了自己身上,立刻瞪著海瑞:“我說你這個人是來當官的還是來找別扭的?看清楚了,這可是巡撫衙門!”

海瑞抬起了頭,冷冷地盯著那書辦:“巡撫衙門喝杯茶也要行賄受賄嗎?”

那書辦被他說得一咽:“你……”

高翰文:“他不是找你的別扭,你出去吧。”

這時,一名隨員在門口出現了,問那書辦:“那個高知府到了沒有?”

那書辦終於有個台階可下了,猶自向海瑞嘟噥了一句:“莫名其妙。”立刻轉身向門口走去,對那隨員:“我現在就去問。”

“不用去問了。”高翰文大聲接道,“我就是。”

那書辦的腳一下子又被釘住了,僵在那裏。

那隨員連忙走進門來:“高大人原來早到了,快請,堂上都等著呢。”

高翰文對那隨員:“煩請通報堂上,我們馬上就到。”

那隨員:“好。請快點,等久了。”說著疾步走了出去。

高翰文這才又慢慢轉向海瑞和王用汲。

王用汲兩手拱到了胸前,高翰文伸手止住了他:“二位知不知道我是誰都無關緊要。倒是海知縣剛才說,‘以改兼賑’的方略會不會讓兩個縣的百姓難以生計,這一點至關重要。隻望二位這一點愛民之心到了堂上仍然堅持便好。請吧。”說著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海瑞也望向了他。

愣在那裏的書辦這時倒先明白過來了,從衣袖裏掏出了那塊玉佩,連忙跟了出去。

海瑞這才慢慢站了起來。

王用汲:“剛峰兄,事情得靠我們去做,但也不要太急。”

海瑞:“潤蓮兄,如果淳安建德的百姓活不下去,你和我還能活著走出浙江嗎?”說完也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的臉色立刻凝重了,緊跟著走了出去。

左右兩排案桌,巡撫衙門大堂上坐滿了紅袍紫袍。也是等得太久了,有些人便不耐煩,種種無聊的情狀就都露了出來。有兩個坐在同案的官員正在把玩著一隻官窯細瓷的雞缸杯;有兩個同案的官員更是不可理喻,竟在案上攤開一張新抄來的昆曲譜,用手指在案麵上輕敲著板眼,同聲哼唱。

鄭泌昌坐在正中的大案前,他倒是好耐性,閉著眼不聞不問在那裏養神。

“哎!哎!”坐在左邊案桌第一位的何茂才焦躁了,眼睛盯向了下首那幾個案子前的官員,“你們有點官樣好不好?這裏可不是唱堂會玩古董的地方!”

那兩個唱昆曲的官員停止了敲唱,一人收起了曲譜,另一人也把手從案麵上收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