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是。”
“那麼多大官不爭,叫一個知縣去爭?”海母的目光從信上轉向了海瑞。
海母平平實實的這句話,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從正中間將一團亂麻倏地劈成了兩半,許多頭緒立刻從刀鋒過處露了出來!可再仔細去想,這一刀下去雖然一下子斬露出許多頭緒,那一團亂麻不過是被斬分成了兩團亂麻。頭緒更多了,亂麻也就更亂了。海瑞不知道怎麼回答母親,默在那裏。
海母:“回答我。”
海瑞:“回阿母,這裏麵有許多情形兒子現在也不是很清楚。”
“那你還答應他們去?”海母逼著問道。
海瑞:“兒子想,正因為這樣,幾十萬百姓才總得有一個人為他們說話,為他們做主!”
海母:“他們為什麼挑你去?”
海瑞:“他們認準了兒子。認準兒子會為了百姓跟那些人爭!”
這下輪到海母沉默了。
海瑞也沉默在那裏。
門外院子裏的蟲子這時竟也不叫了。隱隱約約地便傳來了側屋那邊海瑞妻子哄女兒睡覺的吟唱聲:“日頭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音di)……月光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阿囡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阿母要歇了,歇得嗎?歇不得……”
海母不禁將手慢慢伸了過來,海瑞立刻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母親的手一下子將兒子的手握緊了。
妻子的吟唱聲還在傳來,帶著淡淡的憂傷:“阿母要歇了,日頭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
“是呀……世上做阿母的幾個命不苦啊……”海母失神地望著那盞燈喃喃地說道。
“阿母!”海瑞立刻把母親的手握緊了。
海母:“去,挑擔水來。”
海瑞轉身出了屋,稍頃,挑擔水進來。他脫下了身上的長衫,穿著短褂,褲腿也卷了起來,光著腳,用木瓢舀起桶裏的水向磚地上細細地潑去。
海母光著那雙大腳從床上下來了,走到兒子麵前:“阿母來潑,你洗。”
海瑞停在那裏沉默了片刻,才慢慢把瓢捧給母親。
海母一瓢一瓢地從桶中舀出水,又一瓢一瓢地向磚地依次潑去。
海瑞拿起了那把用棕葉紮成的掃帚,跟著母親,掃著地上的潑水。
桌上的燈光,門外灑進來的月光,照著磚地上的水流,照向母親和兒子那兩雙光著的腳。
“長這麼大了,你知道自己哪裏像阿母嗎?”海母一邊潑著水一邊問著。
海瑞:“兒子的一切都是阿母給的。”
海母:“我問你什麼像阿母。”
海瑞不接言了,默默地掃著地上的水流。
“就是這雙腳。”海母說道,“郎中說過,冬月天都怕熱的腳是火腳,心火旺,脾氣不好。這一點你真像阿母。”
海瑞:“兒子知道,我們海家的祖先信的就是明教,本就是一團火,燒了自己,熱的是別人。”
海母:“聽說大明朝的太祖皇帝得天下的時候信的也是明教,這才把國號叫做大明,是不是這樣?”
海瑞:“是這樣。”
海母:“可現在的皇上怎麼就不像太祖呢?”
這話海瑞可無法接言了,隻好低著頭掃著水。
“可以了。”海母停住了潑水。
海瑞:“那您老就上床歇著。兒子收拾完了,再陪阿母在這裏睡。”
海母歎了口氣:“今天把阿囡抱來,阿母帶阿囡睡。”
海瑞低下了頭,默默地站在那裏。
海母:“老天爺是有眼睛的,應該會給我海家留個後……”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刻,這個時候滿天的星星便格外耀眼。
院子裏三個人都站著,這一刻誰都沒有說話。
海瑞左手提著那個布包袱和一把雨傘,右手提著裝滿了荷葉米粑的那個竹屜籠,深深地望著母親。
妻子也默默地站在海母的身邊,兩眼卻望著地。
“阿母,兒子要走了。”海瑞這樣說著,卻還是站在那裏。
海母望著兒子。
妻子這時才抬起了頭,望向丈夫。
海瑞這也才望向妻子:“孝順婆母。”
妻子點了點頭。
海瑞又沉默了片刻,終於將手裏的東西擱在地上,跪了下去,向母親叩下頭去。
妻子也跟著在婆婆身邊陪跪了下去。
海瑞深深地拜了三拜,抬起頭時,母親的背影已經走到了正屋的門中。
海瑞愣跪在那裏,眼中隱隱閃出了淚光。
妻子這時也還跪在那裏,滿眼的淚,哽咽道:“還看看阿囡嗎?”
海瑞搖了搖頭,兩手拎著行李站了起來,轉過身向院子側麵那道小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