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海母的臉就一直繃得緊緊的,一日內難得說上幾句話,洗地的次數也比以前增加了。海瑞算了一下日子,如果要按期去浙江赴任,明天無論如何得啟程了,可是……
天全黑了下來,上弦月若有若無地浮在南邊的院牆上。牆麵上爬著的青藤和牆腳下叢生的亂草中各種蟲都鳴叫起來。
床上那塊青色的包袱布還平攤開在那裏,包袱布上疊著幾套衣服幾本書和一紮文稿。
豆粒般大的燈火旁,妻子坐在那裏出神。
海瑞抱著女兒進來了,妻子連忙站起,接過女兒。
海瑞也不跟她說話,走到牆邊那個大木櫃前,卷起木櫃上的一床印花薄被,又向門口走去。
“明天還走不走?”妻子在背後輕問道。
海瑞在門邊也就略停了一下,還是沒接言,走了出去。
這裏就是海母的臥房。夾著薄被走到門邊,海瑞先將鞋脫了,擺在門外,光著腳走了進去。
“嚓”的幾點火星,海瑞手裏的火絨點亮了小木桌上的油燈。接著他將夾著的薄被放在木桌邊的單人睡榻上,然後向大床望去。
粗麻蚊帳依然掛著,海母蜷曲著身子麵向裏邊,也沒有蓋東西,就那樣躺著。
海瑞慢慢走了過去,輕輕拿起床頭的薄被單覆蓋在母親身上,卻沒有蓋她的腳,那雙光著的老人的大腳依然露在被單外麵。
海母依然一動沒動。海瑞便在床邊的凳子上靜靜地坐了下來。
院外起了微風,蟲鳴聲斷斷續續地傳來。燈火前有了蚊蟲在忽隱忽現地飛著。
海瑞拿起了蒲扇,便去給母親的床上扇趕蚊蟲,趕完了蚊蟲,又去解蚊帳上的銅鉤。
“不要放。”海母吭聲了,依然麵對著床裏邊。
“是。”海瑞又把帳子掛上了,拿著蒲扇輕輕地在床邊扇著。
“我問你。”海母還是那樣躺著。
“是。”海瑞答著。
從床裏邊的方向可以看見,海母兩眼大大地睜著,望著帳牆:“那封信說的意思,你再跟我說一遍。”
“是。”海瑞從懷中又掏出了那個信封,便要去掏信。
海母:“我不聽他們那些官話。你隻把叫你去的那個地方的事跟我說。”
海瑞:“是。阿母,您老知道我們這邊的田是賣多少石穀一畝嗎?”
海母:“豐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問這個幹什麼?”
海瑞:“朝廷調兒子去浙江的那個淳安,現在的田隻能賣到八石穀一畝了。”
海母:“那裏的田很多嗎?”
海瑞:“不是。有句話說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扯平了最多兩個人也才有一畝田。”
海母:“那為什麼還賣田,賣得這麼賤?”
海瑞:“被逼的。”
“怎麼逼的?”海母坐了起來。
海瑞連忙扶著母親在床頭靠坐好了,才接著說道:“官府,還有那裏的豪強。”
海母不說話了,兩眼先是望著床的那頭出神,接著慢慢望向了海瑞。
海瑞:“朝廷為了補虧空,要把浙江的田都改種桑苗,好多出絲綢,多賣錢。宮裏的織造局和浙江官府還有那裏的絲綢大戶認準是個發財的機會,就要把百姓的田都買了去,還想賤買。便串通了,趁著端午汛發大水,把河堤毀了,淹了兩個縣。百姓遭了災,他們也不貸糧給他們度荒,就為逼著百姓賣田活命。”
海母:“這麼傷天理的事,朝廷就不管?”
海瑞沉默了。
海母盯著他:“說呀。”
海瑞:“說出來阿母會更擔心了。”
海母:“先說。”
海瑞的目光避開了母親,望著下麵:“這些事朝廷都知道。”
海母震驚了,過了好久才又問道:“是朝廷讓他們這樣做的?”
海瑞:“是朝裏掌權的人。說明了,就是嚴閣老那一黨的人,隻怕還牽涉著宮裏的司禮監。”
海母兩眼睜得大大的,坐在那裏想著。過了好一陣子,突然伸出一隻手,在海瑞坐的床邊摸著,像是要找什麼東西。
海瑞握著母親的手:“阿母,您老要找什麼?”
海母:“信!”
海瑞連忙從懷中掏出譚綸的那封信,遞給母親。
海母拿著那封信,盯著封麵出神地看著。小木桌上那盞油燈漫過來的光到了床頭是那樣散暗,她這就顯然不像是在認上麵的字,而是像要從這封信裏麵穿透進去,竭力找出那中間自己感覺到了卻又不知就裏的東西。
海瑞當然明白母親此時的心情,低聲說道:“給兒子寫信的這些人都是朝裏的忠臣。調兒子去淳安當知縣就是他們安排的。”
海母的目光仍然望著那封信:“安排你去和那些人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