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芳輕歎了一聲:“過一天是一天吧。去洗把臉,換身衣裳,我現在就帶你去見皇上。”

楊金水嚇得一顫:“現、現在就見皇上……”

呂芳:“你什麼都沒瞞我,我自然什麼都不會瞞皇上。毀堤淹田的事皇上都知道了。你去,再把詳情細細向他老人家說一遍。”

楊金水依然六神無主:“那兒子這回的罪過……”

呂芳:“你也是為了宮裏好。難得是你不隱瞞,這便是最大的忠。一兩個縣嘛,皇上心裏揣的是九州萬方。”

楊金水還在遲疑著:“幹爹……兒子……”

呂芳:“什麼也別說了,準備見皇上吧。”

名曰見皇上,見其實是見不著的,楊金水隻能跪在大殿和精舍間那道紗幔外,也許是因為洗了臉換了衣,更是因心裏有了底,跪在那裏便顯得端正而肅定。

“嚴世蕃那封信你親眼看見了?”裏麵傳來了嘉靖的問話聲。

楊金水:“回主子,奴才親眼看見了。信是寫給鄭泌昌、何茂才的,叫他們幹脆把田給淹了,改稻為桑也就成了。”

“馬寧遠的那份供狀你親眼見了嗎?”裏麵又傳來嘉靖的問話聲。

楊金水:“回主子,胡宗憲當時叫奴才和鄭泌昌、何茂才看,奴才和他們兩人都沒有看。”

“你覺得胡宗憲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嘉靖的這句問話聲明顯高了些。

楊金水一凜,不禁望向站在旁邊的呂芳。

呂芳:“有什麼就答什麼。”

“是。”楊金水也提高了聲調,“回主子,奴才覺得胡宗憲這樣做至少有三個心思。”

“哪三個心思?”嘉靖緊接下來的問話聲。

楊金水:“回主子,第一,胡宗憲肩上的擔子重,倭寇鬧得厲害,他害怕百姓失了土地再一鬧事,內憂加上外患,那個時候他擔不起罪過。第二,裕王府那個譚綸在他身邊,他應該也受了些影響。第三,他對嚴閣老感情還是深的,但對小閣老做的事總是不以為然。”

“呂芳。”嘉靖這時在裏麵喚了一聲呂芳。

呂芳連忙掀開紗幔走了進去。

楊金水的頭還低著,那兩隻耳朵卻豎了起來。

裏麵又傳來了嘉靖的聲音:“你用的這個楊金水還是得力的。明裏不要賞他,暗裏給他獎點什麼吧。”

“是。”接著是呂芳的回答聲。

楊金水那張臉雖然低著,但那份激動光看背影也能看了出來。

“通知嚴嵩叫他明天就帶胡宗憲進宮。還有,叫裕王一起來。”

嘉靖的聲音不高不低地在大殿裏盤旋著。

大轎還有親兵馬隊在離嚴嵩府大門還有三十餘丈開外便停下了,胡宗憲掀開轎簾走了出來。

也就是戌時初,天也才將黑。胡宗憲連晚飯也沒吃,在賢良祠換了一身便服就來到了這裏。下轎後,他站住了,遠遠地望著那座自己曾經多次來過的府第。府門廊簷下那四盞大紅燈籠上,“嚴府”兩個顏體大字依然如故。世事滄桑,二十年前剛中進士時嚴嵩在這裏召見自己的情形恍同昨日。可這一次,前麵也就不到三十丈的路程,他卻覺得是那樣遙遠。他決定一個人徒步走完這段路,即將紛至遝來的責難和難以逆料的謀局,也需要他完成最後的心理準備。

“你們就在這裏候著。”說完,他從親兵隊長手裏接過一個四方的包袱,一個人向大門走去。

“呦,是胡大人。”門口站著的門房顯然也是故人,見到胡宗憲這一聲裏便能見出久違的親切,但這種親切中這一次又明顯透著陌生。

胡宗憲當然能感覺到他目光中那種既有久違又有審視的神色,帶著笑問道:“閣老還好吧?”

那門房:“還好。”

胡宗憲:“煩請帶我去拜見老人家吧。”

那門房沉吟了,好一陣才說:“真不好跟胡大人說這句話,下午閣老就有吩咐,胡大人是皇上召來的,他不宜先見你。”

胡宗憲一怔。一路上,到嚴府後種種尷尬和難堪的局麵他都想象過了,但嚴嵩竟不見他,這卻實在出人意料。他心裏突然湧出一種難言的酸楚,沉默了好一陣子,深深地望著那門房說道:“煩請你去稟告閣老,於公於私,我都應該先見他老人家。”

那門房又猶豫了片刻,才勉強說道:“那胡大人就先在這裏等等吧。”

其實胡宗憲已經不知道這兩年來嚴府格局的變化。由於年老力衰,嚴嵩已經失去當年那種左右一切局麵的精力,在內閣,實際權勢都已經被嚴世蕃取代,何況家裏?闔府上下,所有的人做所有的事,實際上都得聽嚴世蕃的安排,然後才敢去幹。不讓胡宗憲進府本就是嚴世蕃的吩咐,那門房這時當然得到嚴世蕃這裏來回話。

他猶猶豫豫地來到書房門口,輕聲喚了一聲:“小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