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都望著馬寧遠,馬寧遠卻不看他們,徑直走到胡宗憲麵前,從衣襟裏掏出一疊供狀:“怎麼毀堤,都有哪些人合謀,罪職都寫在這上麵。我簽了名,常伯熙和張知良都簽了名。現在呈給部堂大人。”

胡宗憲深深地望著馬寧遠:“放下吧。”

馬寧遠雙手將供狀放在大案上。

胡宗憲:“你下去吧。”

馬寧遠卻退後了一步,跪了下去:“天一亮卑職就要走了……欠部堂的大恩大德,卑職隻有下輩子再報償了。”說完,給胡宗憲重重地叩了個頭,這才站起,也不再看那三個人,大步走了出去。

那三個人這時都懵在那裏。

胡宗憲:“這份供狀你們要不要再看看?”

三個人都沒有吭聲。

胡宗憲:“不想看就不要看了。我胡宗憲也希望這份供狀永遠不再有第二個人看到。可逼反了浙江的百姓,倭寇趁機釀成大勢,我胡宗憲不但要獻出這顆人頭,千秋萬代還要留下罵名!因此,我不能讓有些人借著改稻為桑亂了浙江,亂了我大明的天下!我沒有退路,你們也不要打量著有退路。我再問一句,這道奏疏你們改不改?”

三個人眼睛望著地上,好一陣沉默。

楊金水開口了:“部堂既然這樣說了,真為了我大明朝的天下好,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何茂才望向鄭泌昌:“照部堂的意思改吧?”

鄭泌昌:“好吧。”說完,慢慢向那書案走去。

幾天後,那份奏疏與一封鄭泌昌、何茂才聯名的信先是送到了嚴世蕃手裏,這時又由嚴世蕃送到了嚴嵩的手中。

“好、好……”看完奏疏與信,嚴嵩連說兩個‘好’字。說話時,他的嘴在顫著,連帶著頭和須都在抖著,一下子顯出了老人中風時的症狀。

嚴世蕃本來像一頭困獸在那裏來回疾走,見到羅龍文還有刑部侍郎鄢懋卿露出驚慌的神色向嚴嵩疾步走去,便也停了下來,向父親望去。

羅龍文那兩人已經奔到嚴嵩的身邊,扶著他,撫著他的背:“閣老,閣老,不要急,不要急……”

嚴嵩慢慢停住了顫抖,兩眼卻還在發直,望著麵前書案上的奏疏和信。

“真是人心似水呀!”鄢懋卿一邊繼續撫著嚴嵩的背,一邊憤慨地說道,“他胡汝貞走到這一步萬萬讓人難以想到。”

“好嘛!”嚴世蕃咬著牙,“我們可以扶起他,現在還能踩死他!文華,策動禦史上奏疏,立刻彈劾!”

“住口!”嚴嵩緩過氣來了,那隻枯瘦的老手在麵前的奏疏上拍了一掌。

嚴世蕃不吭聲了,兩眼卻還橫著,狠狠地盯著地。

嚴嵩:“我問你,問你們,毀堤淹田是怎麼回事?”

羅龍文和鄢懋卿自然不敢接言,嚴世蕃也沒有接言,兩眼依然橫著,望著地麵。

嚴嵩:“說!”

嚴世蕃:“說就說吧。改稻為桑的國策推不動,他胡宗憲又首鼠兩端,不淹田改不動,淹了田就改動了,就這麼回事。”

嚴嵩想說話,那口氣又覺著一下提不起來,便停在那裏,兩眼慢慢閉上了。

羅龍文給嚴世蕃遞過一個眼神,示意他先冷靜下來。

嚴世蕃走到椅子邊一屁股坐了下去。

羅龍文輕輕地在嚴嵩耳邊說道:“事先沒跟閣老請示,是我們的錯。本意也是怕閣老憂心,想幹完了以後再跟閣老詳細稟報。浙江那九個縣的田,今年的青苗總是要改成桑苗的,不淹是改,淹了也是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百姓不體諒朝廷的難處,我們也隻能這樣幹了。本來像這樣的事,胡宗憲隻要和鄭泌昌何茂才還有楊公公他們一個口徑,報個天災也就過去了。沒想到他這次竟如此不可理喻。好在他總算還有些顧忌,隻報了個河堤失修。我想,無非是出個難題而已,大事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改稻為桑的國策不能推行大勢已經不可收拾!”嚴世蕃又焦躁起來,“他現在逼著鄭泌昌、何茂才還有楊公公聯名上了這道疏,公然提出三年不改。國庫這個樣子,能支撐三年嗎?”

鄢懋卿:“他說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

羅龍文:“不是他說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的事,高拱、張居正那些人有了這個由頭一起哄,事情便難辦。我擔心的是他胡宗憲那裏還揣著馬寧遠的那份供狀,呂公公那邊有了顧忌就不一定和我們一起硬頂。我想,當務之急是閣老得立刻去見呂公公,然後一起去覲見皇上。隻有皇上還決心要改稻為桑,剩下的事都好辦。”

嚴世蕃的臉色慢慢好些了,深以為然地望了一眼羅龍文,又望向嚴嵩。

嚴嵩歎了口氣:“八十一了……這條命也該送在你們手裏了……”

羅龍文鄢懋卿立刻退了一步,跪了下來。

嚴世蕃滿臉的厭煩,卻也不得不跪了下來。

嚴嵩扶著書案站了起來,慢慢拿起那道奏疏:“遵你們的旨,我進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