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不發出一點聲響。這一夜偏又沒有風,連那根偌長的旗杆上的旗也死沉沉地垂著。便更透出瘮人的肅殺!

是要殺人了。大坪的旗杆前,立著四根斬人的柱子,兩根柱子上一根綁著常伯熙,一根綁著張知良,另兩根還空在那裏。

“誰!”突然大坪的外圍起了喝問聲,一個隊官領著兩個兵士向幾盞燈籠迎去。

“織造局衙門的。”燈籠那邊答道。

是四個兵,護著三個人走過來了。

那三個人中間的一個便是李玄,這時顯然醉了,被兩個太監一左一右地攙著,走了過來。

那隊官:“是新安江河道監管李玄嗎?”

攙著他的一個太監點了下頭,那李玄自己卻抬起了頭,餳著眼,答道:“是老子……開刀問斬吧……”

那隊官:“扶過去吧。”

一行走到了大坪的柱子前,看到綁在柱子上的常伯熙、張知良,李玄停住步不走了:“你們先來了……”

常伯熙閉著眼,張知良卻像見到了救命的稻草:“李公公,我們冤哪!你去跟楊公公求個情吧!”

李玄:“求……什麼情?沒出息……。來,把老子也綁上。”

那張知良絕望了,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李玄見他哭,自己倒笑了,突然唱起了昆曲:“‘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唱著,竟推開了扶他的兩個太監,醉帶著舞姿:“‘恨相見的遲,怨歸去的疾,柳絲長,玉驄難係……’”唱到這裏,一個亮相還沒擺穩,便一跤醉坐在地上。

兩個太監又立刻挽著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來。

那隊官,還有那些兵士都被他弄得有些兀然,互相望了一眼。

李玄:“……快、快,給我也綁上……”

那隊官:“部堂大人有話,呂公公是宮裏的人,不上刑具。”說到這裏,他對著左右兩個太監:“先扶到門房看著。”

那兩個太監攙著李玄,四個兵丁跟著,向大門走去。

幾根巨燭熊熊地燃著,楊金水、鄭泌昌和何茂才都沉著臉坐在總督署簽押房中的椅子上,等著正在看奏疏的胡宗憲。

由於沒有風,幾個人又都悶坐著,總督署院子裏的蟲叫聲就格外響亮,響亮得讓人心煩。

“請朝廷延緩改稻為桑的話為什麼還是沒寫?”胡宗憲將看完的那道奏疏往大案上一放。

鄭泌昌和何茂才都望向了楊金水。

楊金水卻閉著眼冷冷地坐在那裏。

鄭泌昌隻好回道:“我們和楊公公反複議了,改稻為桑是國策,是不是延緩推行實在不是我們該說的。如果朝廷念在我們發了大水,皇上聖明,一道旨叫我們今年不改了,那時我們遵旨就是。”

胡宗憲:“要是朝廷沒有不改的旨意呢?”

鄭泌昌:“那我們也隻有勉為其難了。”

胡宗憲倏地站了起來:“你們勉為其難?你們有什麼難?幾十萬人的田全淹了,許多戶百姓現在就斷了炊,秋後沒有了收成,現在連一鬥米都借貸不到,還叫他們改稻為桑,桑苗能夠吃嗎?”

何茂才:“那現在就是不把稻田改成桑田,田已經淹了,許多人沒糧還是沒糧。”

胡宗憲:“由官府請朝廷調糧借貸,叫百姓抓緊趕插秧苗,秋後還能有些收成。借貸的糧食今年還不了,分三年歸還。因此,這三年內不能改稻為桑。照這個意思寫上去!”說著胡宗憲拿起那道奏疏往案前一擺。

鄭泌昌和何茂才沉默了,又都望向楊金水。

“要是這樣寫,我可不署名。”楊金水終於說話了,眼睛卻還閉著。

胡宗憲也不再給他顏色,立刻問道:“那楊公公是什麼意思?”

“我一個織造局,隻管給朝廷織造絲綢,我能有什麼意思。”楊金水還是閉著眼。

胡宗憲:“為了絲綢,餓死人,逼百姓造反你也不管?”

楊金水睜開了眼:“那是你們的事。”

胡宗憲的眼中閃出了光,定定地望著楊金水。

簽押房裏又是死一般的沉寂,院子裏的蟲鳴聲又響亮了起來。

突然,胡宗憲一掌往大案上拍去:“決口淹田也是我的事!”

楊金水開始是一愣,接著緩過神來,也在身旁的茶幾上一拍,站了起來:“誰決口淹田了?決了堤,你要殺人,我把李玄也給你送來了,你還想怎樣?胡部堂,你們做地方官的可以這山望著那山高。我不行,我頭上隻有一片雲,我這片雲在宮裏!你可以不買閣老的賬,我可是歸宮裏管!翻了臉,自有呂公公跟皇上說去。”

胡宗憲的眼裏冒著火,但不再跟他爭吵,說道:“用不著請呂公公跟皇上說了。我是浙直總督,我也能進京,也能見皇上。來人,叫馬寧遠進來!”

鄭泌昌和何茂才立刻便是一怔,楊金水也立時沒有了剛才的氣焰,眼睛中冒出的光這時也慢慢收斂了,三個人都不禁向門邊望去。

馬寧遠還是穿著那身便服,走進來時十分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