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苗條的女人的身影從楊金水背後的大床上懶懶地爬起來了。

——原來就是在織造局大廳堂披著絲綢的那個美人!

這時的芸娘穿著一件竟比楊金水裏邊的那套睡衫更薄的蟬翼絲衫,飄飄地下了床,也不看他們,徑直到一旁的大櫃邊,打開櫃門,拿出了一套楊金水的衣服,往一旁的椅子上一放,又走到床邊,懶懶地爬了進去。

李玄也不敢再多看那芸娘,隻好低著眼還跪在那裏。

楊金水:“還不起來,把你那身濕皮剝了。”

那李玄還是跪在那裏:“幹爹,九個縣哪!要是淹了,兒子這顆頭……”

“死不了你。”楊金水有些厭煩了,“起來,換了衣就待在織造局,哪兒也不要去。”

李玄懵懵懂懂地站了起來,突然像是一下省了過來:“這個事幹爹知道?”

“知道什麼?”楊金水目光一冷。

李玄打了個顫:“我、我也不知道知道什麼……”

楊金水:“不知道就是你的福!我可告訴你,有些事不上秤沒有四兩,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我們是宮裏的人,隻管老祖宗交代下來的事,地方上的事,捅破了天也讓他們地方衙門的人自己跟自己踹被窩去。這幾天河道衙門你也不要去了,淹田死人,你都在這兒待著。”

李玄這時還有什麼不明白,立刻接道:“那幹爹得趕緊給兒子挪個位子。”

楊金水:“已經給老祖宗報上去了,等老祖宗的安排吧。”

“兒子明白。”李玄這一句答得總算有些響亮了,這才爬了起來,到椅子前珍寶般捧起那套衣服,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幹咽了一口唾沫,卻還賴在那裏,接著就去解衣襟上的帶子。

“這裏是你換衣服的地方嗎?”楊金水冰冷的聲調甩了過來。

“兒子該死。”李玄不敢再解衣帶,捧著那套衣服向門邊走去,走到門邊又停住了,回頭看了一眼楊金水,又看了一眼楊金水的背後,說道:“多謝幹爹,多謝幹娘……”

楊金水:“去吧。”

李玄這才邁過門檻,輕輕地將門帶上。

農諺雲,“狂風不終朝,暴雨不終夕”,而洪水往往漲於暴雨之後。明嘉靖四十年新安江的端午汛就是這樣,暴雨鋪天蓋地下了一天,在半夜時分終於停了。可接下來幾天,上遊千山萬壑的山洪都將傾入新安江河流,水位將不斷上漲!

雨停了,濤聲更大了。天還是黑沉沉的,無數的火把在淳安境內的新安江大堤上閃爍,在濤聲的巨吼中明滅不定,那樣的無力,那樣的弱小。無數的兵士,還有許多百姓扛著沙包,抬著沙包向著巨大的湍流聲方向疾跑!

和著濤聲,轟鳴的湍流聲是從堰口的閘門發出的。堰口,閘門兩側那兩道決口已有五尺來寬,江中的洪水正轟鳴著往這兩道決口裏衝擠,兩道洪流洶湧地衝過決口撲向大堤那方的農田!

幾隻火把光下,戚繼光和譚綸都站在決口邊上。

沙包在決口邊的大堤上已經壘成了一道牆。

一排士兵站到了壘成牆的沙包邊上,還有一些青壯的百姓也站到了沙包牆邊上,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戚繼光。

戚繼光:“準備下包。”

士兵把長槍的柄端同時插入了最底下的沙包堤麵,用肩扛住了槍杆。

一些青壯的百姓也把竹杠插到了沙包的底下,用肩扛住了竹杠的上部。

“下包!”戚繼光一聲令下。

一麵牆似的沙包同時傾入了決口。

無數的目光望向決口。

那麼多的沙包,傾入決口卻像一把撒進沸鍋的鹽,立刻被激流衝得無影無蹤!

無數雙目光立刻黯淡了!

“再扛!”戚繼光的臉冷得像一塊鐵。

那麼多士兵,那麼多百姓立刻又急跑起來。

這一邊,幾隻火把光下站著總督署的親兵們,他們的前麵,麵對大河的堤邊,孤獨地站著胡宗憲。

譚綸這時悄然走到了胡宗憲的身邊。

“堵不住嗎?”胡宗憲顯然感覺到了走到背後的譚綸,依然望著黑沉沉奔騰洶湧的河流,聲音十分低沉。

“事先毫無準備,堵不住是意料中事。”譚綸的情緒卻十分激憤,“九個縣,九個堰口,我們這裏堵不住,那八個堰口更堵不住。他們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胡宗憲:“那天馬寧遠給我送山參,我就應該想到的。幾百萬生民,千秋之罪呀……”

“如此傷天害理,遍翻史書,亙古未有!任誰也想不到……”譚綸接道,“看這個樣子,得分洪。”

胡宗憲一凜,沒有立刻接言。

譚綸:“淹九個縣,不如淹一個縣、兩個縣。到時候賑災的糧食也好籌備些。”

胡宗憲:“元敬也這麼想嗎?”

元敬是戚繼光的字。譚綸緊接著答道:“也這麼想。但這個決心要你下。”

胡宗憲又沉默了,良久才說道:“對淳安、建德的百姓也不好交代呀。”

譚綸:“先盡人事。元敬準備讓兵士們跳到決口裏去堵一次。能堵上,便九個縣都讓人去堵。死了人還堵不上,對百姓也是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