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嘉靖三十五年以來,也就是嚴嵩過了七十五歲以後,他除了每日卯時到玉熙宮覲見嘉靖約半個時辰便都是直接回府,幾乎不到內閣值房,內閣的公文便從此都送到嚴府去,軍國大事都由嚴嵩在家裏議好了再以內閣的名義送司禮監呈奏皇上。正如當時外邊的傳言:內閣不在宮裏,而在嚴府。

到了嚴府,所有的公文又幾乎都是嚴世蕃先看,看完後再告訴嚴嵩。這天胡宗憲這道奏疏照例是嚴世蕃拆看的,看後便咆哮如雷,先是立刻派人去把嚴嵩也是自己視為第一心腹,又是把持各路奏章的通政使羅龍文叫來,然後才拿著奏疏一同去見嚴嵩。

嚴嵩聽他們念完了胡宗憲的奏疏也頗感意外,躺在靠椅上一動不動,卻看得出是在出神地想著。

“什麼‘無田則失民,失民則危國’!冠冕堂皇,危言聳聽!”嚴世蕃卻耐不住老父這種沉默了,拿著那封奏疏在父親麵前直晃,“我看是他胡宗憲怕失了自己的前程,想給自己留退路!”

“我看也是。”相貌儒雅的通政司通政使羅龍文接言了,“那個譚綸去浙江,我就提過醒。譚綸和胡汝貞有交情,現在又是裕王的心腹。他胡汝貞打量著裕王會接位,閣老又老了,留退路是意料中事。這樣的奏疏不送通政使司,卻直接送內閣值房,這擺明了就是向徐階他們示好。”

“直接送內閣徐階也不敢擅自拆看。胡汝貞這樣做隻是想擺開你們,直接向我向皇上進諫言罷了。”嚴嵩還是一動沒動,但眼睛已經從遠處移望向二人,“別人我不敢說,胡汝貞決不是忘恩的人,隻不過有時和你們的想法不同罷了。看人,看事,都得設身處地。換上你,或是你,處在胡宗憲的地步會怎麼做?”

兩人原以為一把火便能把老爺子燒惱胡宗憲,沒想到老爺子一眼就把兩麵都看穿了,嚴世蕃和羅龍文同時一愣,竟被他問住了,兩雙眼對望著,眼神裏都是一個意思:都八十一了,怎麼一點也不糊塗?

該裝糊塗還得裝點糊塗,嚴嵩就像沒有看見他們此時的反應,徐徐說道:“換上你們,也隻能這樣做。譚綸不去,他好幹;譚綸去了,背後就是裕王,裕王背後就是皇上,替我想,他也不能毫無顧忌。”

“可改稻為桑本身就是皇上的旨意!”嚴世蕃實在咽不下父親這種親疏不分的氣,直接頂他了。

嚴嵩:“胡宗憲也沒說不改。關口是有個譚綸在,他要照你們那種改法就會給人口實。”

“爹!”嚴世蕃走到躺椅前,將那封奏疏往嚴嵩旁邊的茶幾上一擺,“胡宗憲這封奏疏擺明了是討裕王他們的好,東西都擺到您老眼前了,您老還護他的短?還說他這隻是跟我過不去。我是誰?我不是你老的兒子嗎?你老都八十一了,怎麼就不想想,哪一天你老致仕了,或是百年了,除了你兒子沒退路,誰都有退路。”

“那我問你。”嚴嵩望向了他,“裕王又是誰的兒子?”

嚴世蕃又被問得一怔。

說完這句,嚴嵩望向了門外:“你們知不知道皇上今天下午要去哪裏?”

嚴世蕃和羅龍文神情都凝重了,一齊望向嚴嵩。

嚴嵩在躺椅上坐了起來:“去裕王府,看孫子。”

嚴世蕃和羅龍文都是一愕。

“遇事總無靜氣。”嚴嵩瞥了兩人一眼,又躺了下去:“站在我麵前也晃夠了,都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