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鄭泌昌望了一眼楊金水。楊金水這時卻像是局外人,隻帶耳朵不帶嘴巴,閉著眼坐在那裏養神。

“我看是有些人在和朝廷對著幹!”何茂才一開口幹脆拍著桌子站了起來,目光斜望著坐在他下首的譚綸,“省裏調兵給馬知府去改桑田,就是為了防著刁民鬧事,現在好了,刁民鬧到總督衙門了!到底是誰下調令叫戚繼光把兵帶走的?當著部堂大人,還有楊公公在,自己說清楚!”

這擺明了就是在逼譚綸說話了,幾雙眼睛都望向了譚綸。

“是我叫戚繼光把兵帶走的。”接這句話的竟是胡宗憲。

這句話胡宗憲說出來是那樣的低沉,可在那些人耳裏卻不啻一聲雷,響得鄭泌昌、何茂才和馬寧遠都睜大了眼睛。楊金水閉著的眼睛也倏地睜了一下,又閉上了,還像局外人那樣坐在那裏。

其他人還隻是驚愕,可何茂才已是僵在那裏,坐不下去了。

譚綸顯然沒有想到胡宗憲會在這個時候這麼幹脆地把擔子擔了過去。他心中一陣激動,想去看一眼胡宗憲,還是忍住了,把目光望向了桌麵。

“以官府的名義向米市上的米行借貸一百萬石糧,現在借貸了多少?”胡宗憲話鋒一轉,望向了鄭泌昌。

鄭泌昌開始怔了一下,接著答道:“很少。都說缺糧。”

“外省調的糧呢?”胡宗憲接著問道。

鄭泌昌:“和往年一樣,一粒也不願意多給。”

“這就清楚了。”說完這句,胡宗憲才瞥了一眼何茂才,“你先坐下。”

何茂才這才坐了下去。

胡宗憲提高了聲調,但透著些嘶啞,“我是浙直總督,又兼著浙江巡撫,朝廷要降罪,都是我的罪。百姓要罵娘,該罵我的娘。改稻田為桑田是國策,必須辦。可桑苗至少要長到秋後才有些嫩葉,一茬中秋蠶,一茬晚秋蠶,產的那點絲當年也換不回口糧。官府不借貸糧食,隻叫稻農把稻田改了,秋後便沒有飯吃,就要出反民!每年要多產三十萬匹絲綢,一匹不能少。可如果為了多產三十萬匹絲綢,在我浙江出了三十萬個反民,我胡宗憲一顆人頭隻怕交代不下來!”

話說到這裏,他又停住了。後堂上一片沉寂。

胡宗憲的目光望向了馬寧遠:“抓的人立刻放了。新安江各個堰口立刻放水灌溉秧苗。你帶著各縣知縣親自去辦。”

馬寧遠站了起來,卻仍想說什麼。

胡宗憲:“去。”

“是。”馬寧遠答的這聲也有些嘶啞,拿起桌上那頂紗帽走了出去。

一直閉著眼睛的楊金水這時終於把眼睜開了,望著胡宗憲:“部堂大人,你們浙江的事我過問不了,可織造局的差使是我頂著,今天這筆生意我可是替朝廷做的。眼下江南織造局管的杭州織造坊加上南京、蘇州那邊的織造坊所有庫存一共也就十幾萬匹。照兩省現有的桑田趕著織,就算一年內分期付貨,到時候還要短二十多萬匹。那時候內閣不問你們,宮裏可要問我。”

胡宗憲:“所有的事我今天就給朝廷上奏疏,請朝廷督促鄰省給我們調糧。布政使衙門和按察使衙門現在立刻去向各米行催貸糧食,擔心官府不還,我胡宗憲可以在所有的借據上加蓋總督衙門的印章!運河上每天都是運糧的船,有借有還,為什麼不借?再有睜著眼說沒有糧不願借貸的以囤積居奇問罪!逼他們,總比逼百姓造反好!”

楊金水又閉上了眼睛,眾人也不說話了。

連驛急遞,胡宗憲的奏疏七天後就到了京,而且一反規製,沒有先送通政使司,而是直接送到了西苑的內閣值房。當日在內閣值房當值的是徐階,他接到奏疏隻看了一眼封麵便立刻看出了這份奏疏的分量,也看出了這份奏疏可能引起的巨大波動。他不露聲色,隻是命書辦立刻送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