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繼光望著他這張臉,冷冷一笑,將頭低了下來,低聲道:“你既是部堂的人,我就勸你一句。把抓的這些人都放了。要不然我的兵馬一走,他們不準就會把你扔到河裏去。”說完這句,他猛的一勒韁繩,大聲命令道:“走!”
那匹馬揚蹄奔去。
整齊的蹄聲和步聲,所有的官兵掠過孤零零地站在那兒的馬寧遠,緊跟著戚繼光的那匹馬奔去。
百姓人群開始湧動了,黑壓壓地向大堤上馬寧遠他們的三乘轎子和十幾個衙役鎖住的那幾個人湧來。
“放人!”
“把人放了!”
百姓中又起了吼聲。
常伯熙和張知良首先恐慌了,同時靠向馬寧遠。常伯熙神色慌張地請示道:“府台大人,放人吧。回到杭州……”馬寧遠凶狠的目光瞪向了常伯熙和張知良:“怕死了?怕死就把紗帽留下,你們走。”
常伯熙和張知良怔在那裏。
馬寧遠轉對那些也已經驚慌的衙役:“不許放人!”緊接著他一個人向那些湧來的百姓人群迎了過去。
百姓們站住了。馬寧遠厲聲地說道:“本府台現在就一個人站在這裏!敢造反的就過來,把我扔到這河裏去!”
湧動的人群竟然被他的氣勢鎮住了,整個大堤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馬寧遠依然麵對百姓:“改稻田為桑田是朝廷的國策,你們要麼自己改,要麼賣給別人改,死一千個人,一萬個人,全浙江的人死絕了也得改!戚繼光把兵帶走了,朝廷還有百萬官兵!聚眾對抗,本府台這條命陪著你們!”說到這裏,他大聲吼道:“先把這幾個倭賊押回杭州!”
常伯熙緩過神來了,大聲對衙役們說道:“押著人,走!”常伯熙、張知良和衙役們押著那幾個人開始向前走了。
這時的馬寧遠才慢慢轉過身,向前走去。
百姓們竟是如此的善良,又是如此沒有退路,所有的人都不再騷亂,也沒有散去,都跟著馬寧遠一行走去。
“這麼多人,真跟到杭州,事情就鬧大了。”常伯熙臉上流著汗,跟到馬寧遠身邊說道。
“事情已經大了!”馬寧遠大步走去,“到了杭州,見到部堂大人再說!”
新安江水還是那樣平靜地流著,就像它身旁大堤上平靜蠕動的人群。
被馬寧遠他們稱為部堂大人的浙直總督兼浙江巡撫胡宗憲,這時正無奈地被江南織造局兼浙江市舶司總管太監楊金水拉著在織造局大廳裏和一群西洋商人看絲綢花樣。
一記一記的堂鼓,不是一聲一聲敲動人的耳鼓,而是一下一下在敲動人的心旌!這樣的堂鼓聲隻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間才能達到這種不帶煙火氣的境地。伴著堂鼓聲而起的是那種也隻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間才有的曲笛聲,這笛聲明明就是眼前坐在那兒的笛師吹出的,卻讓人感覺到它是從偌大的廳堂上方那遙遠的天空傳來。
這是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藝術形式之一——昆曲剛剛成熟的時候,這時在這裏演奏的是從蘇州請來的天下昆曲第一班。
伴著昆曲的演奏,像是一片雲,又像是一溪流水,一匹偌長的絲綢拂著大堂正中那條扶手欄杆中間長長的樓梯向上流去。拂過樓梯的絲綢像是有顏色,又像是沒有顏色;有圖案,又像是沒有圖案;一丈,兩丈,三丈,四丈、五丈。長長的絲綢的那端是披在一個苗條女子的肩上。堂鼓聲和曲笛聲所演奏的這隻曲牌拿捏得竟是如此天衣無縫,那披著絲綢的女子剛走到了二樓梯級的盡頭,回眸一笑,曲牌也終了。
地麵大廳堂的北邊,也就是那一座長長的樓梯的對麵響起了拊掌聲。
坐在一長排椅子上的人都含笑站起了。正中間那人便是胡宗憲,緊挨在他左側的是今天掌盤子的楊金水,站在他右邊的是浙江布政使鄭泌昌和浙江按察使何茂才。再兩邊便是五個衣著華麗的富商。這幾個富商一眼就能看出“非我族類”,其中兩個高鼻深目,另三個皮膚特別黝黑,剛才的掌聲就是他們拍出來的。
“掌燭!”楊金水帶著笑尖聲命道。
立刻便有兩行隨從一人手裏擎著一個點燃的燭台從大廳兩側的兩道門中走了過來。楊金水和鄭泌昌、何茂才還有那幾個異域富商每人從一個隨從手裏接過一支燭火。唯有胡宗憲的手沒有伸向燭台,鄭泌昌、何茂才立刻向他詢望過去。
胡宗憲清臒的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的笑:“楊公公和你們領著看吧。”
楊金水笑著接道:“部堂大人這一向也著實累了,可我們也不敢讓您走。您還得在這兒坐著歇歇,待會兒能賣出多少絲綢運往西洋,派多少兵船護送,都得您拍板呢。”
說到這裏,他笑對著身旁的鄭泌昌、何茂才和那幾個異域商人:“來,來,咱們去看貨。”
說著,他擎著燭台在前,向仍然拂在樓梯上的那匹絲綢走去,一邊走一邊又尖聲說道:“滅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