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裏的高拱接著說道:“這些超支裏麵,兵部占了三百萬兩。其餘一千一百萬兩都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可我們為什麼在兵部的賬單上簽了字?原因是兵部超支的這三百萬兩,也是讓工部用了。一句話,去年超支的一千四百萬兩,全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說到這裏,高拱抽出了一張內閣票擬的賬單:“先說記在兵部頭上這三百萬虧空吧!這三百萬兵部並未開支,卻擬了票叫我們簽字,小閣老,你說這個字叫我們怎麼簽!”

聽到外殿高拱這番話,坐在蒲團上的嘉靖帝長長的眉毛又抖了一下,兩眼依然閉著。

大殿裏所有人的目光這時都望向了嚴世蕃。嚴世蕃有些氣急敗壞了:“擬票的時候你們戶部兩個堂官都在,當時你們都見過這張票擬,那個時候有話不說,現在卻把賬記在工部頭上!老徐,你們到底想幹什麼?”他不再和高拱正麵交鋒,轉而盯向了徐階。

徐階接道:“看過不等於核實過。昨天晚間,我們找兵部一核實,才發現這筆開支有出入。這個事,太嶽。”他望向了站在末位最年輕的內閣準閣員張居正:“你來說吧。”

“是。”張居正應聲答道,“兵部去年的開支在臘月二十七就核實完畢送交了戶部。當時我們的開支完全是按年初的預算,並未超支。但昨天戶部通知我去核實票擬,稱兵部超支了三百萬兩。我去看了,這三百萬兩是記在兵部造戰船三十艘的賬上。而且明確記載是造來讓戚繼光、俞大猷在東南海麵同倭寇作戰用的。實際我兵部從未見到過一艘戰船。”

張居正一口氣說完這番話,許多雙不知內情的目光開始互相碰撞打量了。

精舍裏,嘉靖帝這時似乎完全入定了,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從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宮變”他搬離了紫禁城遷居西苑到今年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來他不再上朝,也不再集體召見甚至是內閣的閣員,每日更多的時間都在練道修玄,美其名曰無為而治。有幾人知道,他已經悟到了“太極”政治的真諦——政不由己出,都交給下麵的人去辦、去爭。做對了,他便認可;做錯了,責任永遠是下麵的。萬穩萬當,不如一默。任何一句話,你不說出來便是那句話的主人,你說了出來,便是那句話的奴隸。讓內閣說去,讓司禮監說去,讓他們揣摩著自己的聖意去說。因此,像這樣的年度財務會議,自己必須清楚,每一條決定最後還得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施行。虧他能想,也不出麵,隻在隔壁用敲磬聲來默認哪一項能夠批紅,哪一項不能批紅——過後即使錯了,也是內閣的錯,司禮監的錯。

這時更是這樣,外麵爭吵得越厲害,他入定得越沉靜。讓他們吵,聽他們吵。

凡這時,嘉靖不顯身,紛爭陷入僵局,每次代隔壁皇上問話的照例都是呂芳:“這個事怎麼說?”他問的這句話顯然是接著張居正剛才那個話題,但問話時目光沒有看任何人,而是望向麵前案幾上的朱墨盒。

“這件事你們發不了難!”嚴世蕃先盯了一眼高拱和張居正,然後麵對呂芳,“回司禮監的話,去年確實有三十艘戰船,耗資也是三百萬兩,是在浙江和福建兩個工場同時建造的。本來這三十艘船當時是為兵部造了以備海上作戰用的。後來為修宮中幾個大殿運送木料調用了十艘,其餘二十艘暫時讓宮裏管的市舶司借用了。這件事市舶司應該向宮裏有稟報。”

“有這回事嗎?”呂芳把目光望向了下首的幾個司禮監秉筆太監。

這當然是明知故問。幾個秉筆太監碰了一下目光。

“是有這麼回事。”呂芳下首的陳洪答道,“當時市舶司是為了運送絲綢、茶葉和瓷器出往波斯、印度等地,換來白銀,由於船隻不夠,借用了二十艘船。後來因為海麵上倭寇鬧大了,也沒有足夠的兵船護運,這批貨就轉道京杭運河運到京裏來了。”

呂芳噓了口氣,說道:“這就說清楚了。十艘船是為了修宮裏的大殿運送木料,二十艘船是市舶司為了給朝廷調運貨物,賬雖然算在兵部頭上,錢卻還是用在正途。現在宮裏遭火災的大殿已修好了幾處,另幾處可以慢慢修。嚴大人,你們工部把那十艘船還給兵部。市舶司這邊我也打個招呼,缺船可以另造,不要占用兵部的戰船。三十艘船都還給了兵部,這三百萬兩的開支記在兵部賬上也就名正言順了。”

所有的人都不吭聲了。

高拱手裏拿著那張三百萬兩的票擬也僵在那裏。

大家都在等著,等隔壁精舍裏的擊磬聲。磬聲一響,這三百萬兩就可以報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