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躍文 心有不忍(2 / 3)

王躍文抱著好玩的心態,與足球周旋。有人問他:如果你可以為足球增加或修改一條規則,你會怎麼做?王躍文鄭重回答:我提議減小門框的尺寸。我們看過很多遺憾的一腳,眼看著要進的球偏偏射在門柱上。我每每恨恨地想,那麼大的球門射不準,那麼小的柱子怎麼射得那麼準呢?

網絡上,這個在朋友眼裏是球盲的人也不忘笑談足球,“阿根廷為什麼足球那麼發達?中國十多億人口的泱泱大國,7000人注冊球員。阿根廷有54萬注冊球員,每25個成年男子當眾就有一個。”他繼續闊論,“阿根廷的氣候非常適合踢球,不冷不熱。但是有時候注意到足球掩蓋了一些東西,南非同一時區的地區非常擔心雇員看球的問題影響工作。我在網上查了下,我個人書籍的銷量在世界杯期間下降了三分之一。”

王躍文常年生活在長沙,他已是這座城市的文化大牌,朋友之約,他盡量捧場。在同班同學的新書發布會上,一位慕名而來的讀者,拿著發布會上領到的書,央求王躍文簽名。“不好吧,這不是我的書。”好脾氣的王躍文最後還是抵不住對方的懇求,認真地在書後簽下他的名字。

王躍文充分感受著這座城市的文化調性與脾氣。“長沙這地方,就是一座快樂大本營。電視節目還有時間段,生活卻是竟夜永晝沒有間斷。有許多人,天南地北,五湖四海,飛到長沙,沒別

的事兒,就是來玩。”“長沙人雖說玩性大,玩的口味也很刁。不好好侍候著,還不跟你玩。長沙的娛樂業花樣百出潮流不斷,都因長沙多的是興會無窮的刁鑽玩家。”在王躍文看來,好玩的人,必是元氣豐沛;好玩的城市,必是生機勃勃。

“有限度地描寫著生活的不堪”

“有一年早稻秧苗剛長得三四寸,天氣驟變寒風呼嘯,我們生產隊男女勞力扯起棉被圍住秧田,田埂上還放了許多火盆。那時的人命賤,社員們通宵站在冷得刺骨的泥水裏,居然沒有人凍死。村上人如今談起這事,說:當時的人蠢得像豬,上麵喊做什麼就做什麼!”2014年9月25日22點,王躍文發出了這樣一條微博,立時跟帖無數。

“真搞階級鬥爭了,災難不降到你頭上,也會降到你親人或朋友頭上;今天不降到你頭上,也許明天就會降到你頭上。”王躍文的感受是深刻的,“我沒出生的時候,父親是個幹部,等我出生父親已是農民了。父親說了幾句真話,提了幾句意見,就被打下十八層地獄。父親不是個一般的農民,他是個戴著右派分子帽子的農民。父親是右派,從小給我很大的心靈創傷。”

小時一旦和小夥伴吵架了,王躍文就怕人家罵他右派兒子。別人學他父親被綁著跪在台上的樣子,王躍文感到很屈辱。那時王躍文總跟著母親去生產隊開大會(地富反壞右沒有資格參加),多次開會回家,推開父親的房門,總能看見裏麵濃煙滾滾,父親的腳邊丟著一大堆煙屁股。“現在想想,那時候的父親是一個被社會拋棄的人,他內心該多麼痛苦!他被打成右派,年僅24歲。我現在覺得更可怕的是,當時像我父親這樣的人,他會真覺得自己有罪。”

王躍文說他從來不崇拜任何人,但崇拜他的母親。“文革”期間,有一次,父親在大會上挨批鬥,母親當場舉手請假。回家取了飯來,衝上台,對跪著的父親說:“毛主席說了,吃飯是第一件大事。你飯也不吃,想自絕於人民?你馬上把飯吃了,好好接受群眾批鬥。”幹部沒有辦法,隻好叫人為父親鬆綁。全場幾百人看著父親跪在台上吃飯。“母親真是個荒誕大師。”多年後,每每回想起這件事,王躍文不勝感歎。

荒誕的劇情繼續上演。“這種卑微的、受壓抑的出身,決定了我是個很守規矩的人。但是,人們印象中,我的小說似乎有些離經叛道,我是一個很不守規矩的人。隻能說,我守規矩,但有些人不守規矩,我反而成不守規矩的了。”王躍文說他從來沒有炒過股。最初是因為文件上說了,國家公務員不準炒股。所以,當所有同事都炒股的時候,他沒有炒股。後來政策改了,說是不準處以上領導幹部炒股。“這時候,我仍然沒有炒股。不是我提為處級幹部了,而是我發現炒股根本就不是我該幹的事。”王躍文跟同事開玩笑說:“第一,炒股賺錢是羊毛出在豬身上,我不想做豬,所以不炒股;第二,炒股本是投資,但中國股民炒股都是消費,而且是高消費。我消費不起,所以不炒股。”

“野獸見得很多,我卻不願意在作品中直接描寫。因為心有不忍。”盡管如此,還是有人指責王躍文把生活寫得顏色過重,“其實我沒有勇氣把真實的生活感受完全呈現出來,不是出於世故的怯弱,而是自己心底不能承受。我害怕描寫黑暗的過程,也不忍把所見的真實的黑暗告訴讀者。有時候,我有限度地描寫著生活的不堪,內心卻壓抑著巨大的痛苦。因為,我知道真相,卻不願意說出來。”

“有教授問我為什麼喜歡用反諷手法,米蘭·昆德拉說,小說就是一門反諷的藝術。但坦率地說,我愛用反諷並非昆德拉教的,而是社會現實教的。我們當下這個社會, 隨處可見的是表麵莊嚴神聖之下的庸碌世俗,冠冕堂皇之下的陰暗卑劣,一本正經之下的滑稽可笑。現實如此,作家想不反諷也難,想不荒誕也難!”王躍文曾在微博裏如此說。

王躍文體會著這種拿捏帶來的尷尬。“人最可悲的是活得不明不白,最可怕的卻又是活得過於明白。後來,我把自己這種體驗寫進了長篇小說《國畫》裏”。在王躍文看來,活得過於明白同活得不明不白間的矛盾和困擾,也是常見的人生境遇,亦即人生尷尬。“社會很複雜,我們會麵臨各種意想不到的挑戰,換言之也就會麵臨始料不及的尷尬。也許,不斷把自己的尷尬寫進小說,也就是同讀者一起體會人生之甘苦。”

今年元旦期間,王躍文回老家,接80歲的父母來長沙。一路好山好水,輕車已過重山。母親不明白為什麼快多了,父親懸掌比劃說:“原來走在弓上,現在走在弦上。”王躍文很是欣喜父親的急智,趕忙將這個對話發於微博。這個吃過很多苦、讓兒子小時候很怕的老人,晚年得以安心享受兒女的貼心照顧。

如今,走在弦上的,還有王躍文的創作狀態,繼《愛曆元年》之後,他新的一部作品正在創作中。讀者眼中王躍文在一步步地自我超越,從類型到質量,但他不認為自己是什麼敢吃螃蟹的人。“我創作太老實,寫作手法老實,對生活的認知也老實。也許,我因為太老實,筆下太過真實,我的小說才會引發爭議。”

對於創作和生活,王躍文說現在他能做到的是“既不自欺,也不裝傻”,“我不激烈,隻是平淡平和地用小說講故事;我也不會莽撞,知道世界變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們每個人,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用自己的綿薄之力來共同改變世界吧”。

[對話王躍文]

尷尬應是人的宿命

“同生活本身相比,作家的想象力永遠是有限的”

記者:你的《國畫》《梅次故事》等小說,不同於張平、周梅森的官場作品中有“反腐敗”的英雄,更沒有拉上“正義戰勝邪惡”的帷幕。你對“寫實”,有自己的處理方式與審美理解?

王躍文:我的這些小說,不論長篇小說,還是中短篇小說,寫的都是生活的日常狀態,寫的都是雞零狗碎、雞毛蒜皮,實在無關宏旨。我不習慣故意構築宏大敘事場麵,不習慣把故事講得離奇曲折,也不習慣故作高深之語,更不習慣虛構不存在的所謂英雄。我注重寫生活的日常狀態,因為這些才是生活的真相,才接近生活的本質。但這些瑣碎的、庸常的生活故事,如果不是通過小說細致地描繪出來,它簡直是毫無意義的,不堂而皇之,上不得台麵,風雅頌都沾不了邊。麵對這樣的生活,我們在現實中沒有心思談論,因為它是無趣的,無聊的。可是,我為什麼會很執著地寫這些呢?因為正是這些無聊無趣的故事,我們每個人無時無刻不在經曆,它消磨著我們的人生,它讓我們變得委瑣、卑下,它讓我們頭顱下垂、膝蓋彎曲。我盡管胸有溝壑萬千,但我寫作是從容的、冷靜的。我的小說之所以流行,也許是讓人們看到了自己生活的真相。雖然,文學的意義並不僅僅在於說出真相。如果要說寫實,我這麼處理生活就是我所理解的寫實。

記者:你曾說“如果要硬規定一個官場文學第一人的話,那我認為是司馬遷。”你理想中的官場文學應具備什麼樣的品質?

王躍文:我被貼上“中國官場小說第一人”的稱呼,我就調侃說中國官場小說第一人是司馬遷。魯迅先生評價《史記》“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前一句是史學評價,後一句是文學評價。魯迅先生這兩句話非常精當。顯然,《史記》主要寫的是官場,而且運用了大量文學手法,完全可以當文學作品閱讀。這不是“中國官場小說第一人”嗎?我沒有理想中的官場文學,因為我根本不讚同用題材給小說命名。如果非得如此不可,那麼《紅樓夢》是青春小說,《金瓶梅》是小三小說,《悲慘世界》是犯罪小說,《戰爭與和平》是軍事小說,《老人與海》是漁業小說,《亂世佳人》是女性小說,《伊豆的舞女》是宣傳日本溫泉的旅遊小說。這不非常荒唐嗎?

記者:你覺得,一個真正官場老手,會怎麼看待官場小說中的所謂官場套路?

王躍文:我沒有就自己的小說采訪過官場老手。但是,很多官場中人看了我的小說,都說寫得真是那麼回事。我沒有刻意在小說中寫所謂官場套路,而是真實地描寫現實官場的生態,反映官場中人的人生際遇、人格裂變及人性悲劇。我寫的是隱形狀態的真實官場,而非顯性狀態的虛假官場。顯性狀態的官場在會議上,在文件上,在報紙上,在電視上,但往往是虛假的。不正常的官場才是如此。既然說官場,肯定就是不正常的。翻開漢語詞典看看,官場本來就是個貶義詞。但是,我相信時間會改變一切,我們等待官場的變化吧。當官場不再被稱為官場,國家就好了。相信有那麼一天,中國人會很平和地說到政府、國家,而不再使用官場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