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包之謎(3 / 3)

工程隊撤走的那天,梁舒雲老師要與我打賭。她說瞧著吧,本周內,那個要飯的指定會來找你。我不跟她賭,要賭的話,她便輸了。老包沒來找我,連個道別都沒有。他隻是在我家信箱裏放了一個紙包——信箱也是老包和泥工木工師傅一起幫我弄的,是嵌進院牆的那種,外邊隻留一道手沒法伸進去的口子,供郵遞員投放。取郵件的小門開在院子裏。我急切地打開用廢圖紙碎片折成的小紙包,裏邊有80元錢。淺藍色的圖紙反麵是白色的,上邊用鉛筆寫了彎彎斜斜的三個字:包阿木。字爛得不能再爛,隻能勉強認出。

我記得老包給我看過的證明上寫的是包根土,這裏怎麼變成包阿木了?難道阿木是小名?為什麼裏麵放80元?我給老包的錢前後加起來應該是110元,他自己知道的是100元。給的時候很明確是送的,現在還給我是什麼意思?這真是個費神的題目。而這題目到梁舒雲這裏,就更複雜了。按她的算法,說我給老包的錢一共是310元。她堅持認為我的那個提包就是老包竊走的,裏邊200元自然是老包拿了。

為著這個算法,我跟梁老師差點吵了起來。梁老師再次列舉事實,用以證明老包為人不可信,說老包居然會假裝殘疾人騙錢;來這邊之後又把工地上的廢舊電線鋼筋截頭舊水泥袋弄出去賣錢;去年冬天因為欠人家賭債,在工地上跟人打了起來。她還講到一件我所不知道的事情,說老包這兩年在村子裏結識了一個女的。那女人的丈夫生病過世了,留下一個女兒,本來倒也是一樁好事,但後來那女的不待見他了,據說是女的懷疑老包拿她的錢。當然都是傳聞,沒有任何可靠依據。

我總是替老包辯解,覺得光憑猜測判斷一個人是不公平的。但大部分老師跟梁老師持相同觀點,勸我小心為上。梁老師甚至說:等著吧,說不定哪一天這家夥就被逮進去了。後來發生的事情不幸被梁舒雲這張烏鴉嘴言中。

一個極其平常的周一上午,晨會後照例有10分鍾休息。高一數學辦公室的老師們正在翻閱剛剛送到的《菇州日報》,同時少不了刻意渲染一番昨天或昨晚發生的各色新聞。一位年輕教師忽然發現新大陸似的尖叫起來:來來來,來看,來看,快來看!這夥輪奸犯裏有咱校長大人的朋友呐!

我是語文組的梁舒雲來告知的,語文組是物理組告知的,物理組是生化組告知的,生化組是體育組告知的,體育組是數學組告知的。當然,外語組、音美組、政教組也在熱議此事……本來,一夥流浪的乞丐在閑置的電力排洪站裏強奸一名下夜班的女醫生,是一條新聞,但並不是具有轟動效應的新聞。八九十年代文革結束不久,這類事情還是時有發生的。之所以引起大家熱議,是因為報紙上有公安人員逮住他們的照片,照片裏有一張大家熟悉的臉龐——那就是老包。

梁老師手持報紙往我的辦公桌上嚓的一攤,眼睛牢牢地盯著我,臉上流淌著掩飾不住的得意:俺老孫沒冤枉好人吧!

這裏有必要先插一小節關於我和梁舒雲的故事。梁老師和我同齡,是在那個連小學文化都完全可以到高中任教的年代,同時進入這所中學的。我們日複一日地從早到晚呼萬歲,喊口號,背語錄,刷橫幅,早請示,晚彙報,表忠誠,獻紅心,每月可以混到21元3毛的工資。不料,悠遊的好日子在某一天突然結束了。接著,韁繩越收越緊。說是學生要參加高考中考了,居然要求教師一定要會教一門課!語文或者數學,或者外語,或者數理化音體美,反正是其中一科。說教美術的要懂透視明暗比例,教音樂的要懂節奏高低強弱,連體育課都變軍訓為形體動作速度什麼的了。後來就更緊了,說是教中學的老師一定要有大學文憑。那陣子,咱一所學校就辭退了23名所謂“不合格”教師。所幸我和梁舒雲都在動亂前念過高中,就一起考電大,考自學考試。也可以說是同病相憐吧,兩個人特別合得來。日子一長,顧忌、隔閡、拘束都漸漸地消褪了。我們隔天去區委大院上一次電大課,整個鎮上就區委會議室裏有一台黑白電視機。我讀高等數學和普通物理,她讀古代漢語、文學史、現代文學、外國文學等等。中央電大的課程正好是兩節理科,兩節文科,再兩節外語,排在一起的。我倆一個聽課時,一個就到隔壁小會議室做作業或者備課。從學校到區委大致三裏路,她沒有自行車,就坐在我身後的書包架上,右手輕輕地扣著我的腰,一路上說說笑笑,還真有點兩口子的模樣呢!

那時候物資奇缺,吃的穿的和很多生活用品都發票子限量供應。所以,梁舒雲吃剩的饅頭油條,我會立馬拿過來吞個精光。她從不帶水,渴了,抓起我的軍用水壺咕咚咕咚喝一通。不過,放開的狀態也隻限於兩個人的場合。我們都深知端著鐵飯碗,禁區特別多。出身成分,政治觀點,生活作風,經濟物質,任何一個環節出問題,都足以讓一個人身敗名裂,甚至丟掉飯碗,所以,我總是告誡自己要注意影響。一般去區委時,我從家裏出發她在校外路上等我,回來時她到學校附近下車,我直接回家。我們都非常在意好不容易營構起來的小家庭,他的丈夫和我的妻子都是我們深愛的。

此後,在一段不長的時間裏,我從普通教師到教研組長到教導主任,當原來的校長升遷時,我接替了他。而梁舒雲依然是普通教師。在她的眼裏,我不是她的領導,而是她可以放肆的好朋友,不過,在場合、分寸上她把握得非常好。正因為如此,這會兒梁舒雲才敢於把當天的《菇州日報》第三版攤在我麵前,用纖細白嫩的食指指著上麵的照片說:怎麼樣?你的好朋友,真行啊!

麵對梁舒雲一臉揶揄的神色,我稍微有些惱火。這種地方報紙,校長室自然有的,送來時我也翻了翻,就是沒去留意黑白照片上指甲大小的那一張張瘦臉。報紙每天都送來厚厚一遝,張張照片都去留意的話,忙得過來嗎?這群知識分子,也真是的!然而,這會兒我沒法讓自己不去看。我仔細端詳照片上所謂的老包,像,又覺得不可能。正好第二天市裏有一個會議要參加,我決定提前半天進城,去看守所弄個水落石出。

看守所有一個獄警頭兒是我的學生家長。為辦轉學,我幫過忙。這會兒我直接找他,問那夥輪奸案的嫌疑人裏邊有沒有一個叫包土根的。一開始,他說沒印象,大概不會有吧!我不禁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後來他又說這撥人不是他辦手續的,他得查看收押記錄才能確定。查了收押記錄,更讓人困惑。收押記錄上有包土根這個姓名,但找不到包土根的案卷。學生家長去問了具體辦案的刑警才搞清楚。原來,包土根一直與這幾個人一起住在城南閑置的電排站休息房內,這夥人作案時,包根土與另外一夥流浪兒一起在火車站候車室裏玩牌。他回去時,被奸汙的女醫生已經放掉了。女醫生直接報了案,公安去抓人時,老包也一起被抓來了。警察說:包土根沒有參與作案,今天單獨做一次筆錄後,就可以釋放了。

老包做筆錄時,我透過門上的觀察孔,用一隻眼睛看到了他憔悴的麵容和左耳下那顆黑痣。我絞盡腦汁思索如何才能幫他從這個壓扁了的群體中脫離出來,維持生計。我想起前幾天學生宿舍3號樓有一個管理員說家裏準備辦廠,要麼跟他去商量一下,幹脆把位置讓出來。但心裏又犯嘀咕:讓老包當學生宿舍管理員,家長和教師們會同意嗎?

會議結束那天,回到學校已是晚飯時分。學生食堂人頭攢動,教師餐廳也坐得滿滿的。我一邊排隊領菜,一邊與身旁的教師聊老包的事。我說報社太不負責任了,老包並沒有參與作案,卻被當做嫌疑犯曝光,這老包也真夠可憐的。很明顯,我是希望博得教師們的同情、理解,繼而把招工的信號放些出去,試探一下大家的反應。

孰料,絕大部分教師的反響跟我的預期南轅北轍。

一個說,這家夥運氣好,剛好在別處,若是沒出去的話,也少不了十年徒刑。另一個說,十年?輪奸是要吃槍子的!還有一個說:誰知道他們搞多少回了,挨上這種難聽的事,肯去報案的會有幾個呀!還有更損的,說這人要是還在咱學校工地的活,不知有多少個女生會吃啞巴虧呐!

教師們的盡興發揮,讓我啞口無言。

老譚在北方賺了不少錢,本來可以榮歸故裏或者說富歸故裏的。可是這個鬼迷心竅的老譚,偏偏聽信幾個鎮、縣地方官員的信口雌黃,在一個毫無文化背景的窮鄉僻壤開發旅遊項目,又投資一座金礦的開發;結果是金子的影兒都沒見著,不僅把剛賺到的蝕光,連原來在這邊賺的老底都搭進去了。在大橋飯店包廂裏,老譚見到我第一句話便是:嗨!現在我跟你那個老包兄弟是同一號貨色了!他故意把“你那個”三個字說得特清楚。我呢,裝作沒聽出來,繼續他的話題說:那倒完全不一樣,你這妖怪,用不了三五載,錢又多得數不過來。三五年後的老包,八成依然是個叫花子。

欸,老包如今在哪裏做呢?老譚似乎想起了什麼事情。我告訴他,還在要飯,沒戶口,沒根底,沒技術,用人單位基本不會要他。唉——老譚長長歎了一聲。我知道,此時此刻,老譚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哪裏會有什麼辦法?

我們這個衣食無憂有頭有臉的群體,有種特別不好的品性:很多事情,想過了,議過了,承諾過了,就好像已經做到了,做好了。之後便漸漸淡忘,許多問題的最終結果是不了了之。那天從看守所大鐵門出來時,內心是決計要幫老包解決生計問題的。末了,瞻前顧後,啥也沒做。

多年之後,一個春日的清晨,我於熟睡中被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鎮上一共也就幾十部民用電話,又是新裝的,氣力特別足。我拿起聽筒,對方自報家門:縣府辦公室,姓陳。然後問我是不是杜國明。我一疊連聲回答,是,是,正是。對方指令極其簡單:安排好工作,盡快過來。我小心翼翼地問:能告訴我是什麼事情嗎?陳辦說:你來了就知道了。放下話筒,我看了看門窗都關著,就罵道:狗屁的廢話!到了那邊還不知道,我去幹嘛?日他娘!這號七品都排不上的芥末小官,基本上不把草民當回事。

我就懷揣著十五個吊桶急急忙忙趕到氣派十足的縣府大樓,路上還不住地盤點著那些介於出格與不出格之間的往事。然而,到了縣府,還真沒法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門衛說,陳主任去醫院了,叫我也去縣人民醫院。

縣人民醫院院長室挺大的,裝修也比咱校長室高檔許多。我後來才知道,裏邊坐的,除了縣裏的主要領導,其餘都是公安局、廣電局、衛生局、文化局等部委局辦的一把手,怪不得我進去,他們連頭都沒抬一下。縣委常委、宣傳部茅部長讓陳主任介紹大致情況:昨晚11點半,縣物資局農資倉庫發生火災,最先起火的是一樓。倉庫非常大,裏邊堆放著大量薄膜、簸箕、穀籮、曬簟等易燃物品,幸好一樓沒人住。二樓有幾間借給縣副食品公司做成品庫,堆放將要發往各地的南貨糕餅,其餘大部分是空房。隻是樓梯口大房間裏住著倉庫保管員夫妻倆和一個小孫子,起火時一家三口都熟睡著。一名過路人冒著煙火衝上二樓,先抱下小孩,第二次上樓背回老頭,再次上樓背出老太太時,筋疲力盡的好心人絆倒在房門口。幸好消防隊員趕到,因為老太太有點胖,壓在過路人身上,加上濃烈的煙霧令人窒息,救出來時這名過路人已經重度昏迷,目前正在醫院全力搶救。

這位英雄的身份目前無法確定,隻是在他的內衣口袋裏找到一個信封。陳主任說到這裏,便從檔案袋裏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讓我看。那是我們學校的公用信封,四角磨損,上麵有我的姓名,裏邊有武元縣土特產公司的介紹信,社員證卻不見了。於是,我很快就回憶起第一次與老包見麵時,他跟我要這種信封放他那些寶貝東西。有一年春節,老包幫我撣塵搞衛生,又撿到幾個信封,老包說送給他,我立馬就應了。我明白了陳主任為什麼一早把我叫過來,原來救人的英雄是老包。我說這個人我認識,陳主任就命我介紹老包的情況。

當我說到老包曾經在譚友前的工地上幹了三年建築工人時,縣委書記揚了揚手讓我打住。書記問左右:這個人聯係得上嗎?令我驚訝不已的是會上竟有四五個人熟知譚友前。書記發話,讓這個人也過來。

我介紹完畢後,陳主任在我耳邊輕輕說:那你先去忙吧!我知趣地站了起來,說學校裏有事,得先回去。書記一臉仁慈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在早點鋪子喝粥,就聽到有線廣播在說一名過路人奮不顧身衝進火海,救出三條人命的新聞。店裏人聲嘈雜,聽不靈清。回到學校進得辦公室剛坐定,報紙便送來了。《菇州日報》頭版頭條特大號黑體字:“菇州人民的驕傲——建築工人舍身救三命”大標題赫然在目,副標題“譚興公司職工卞士木在生死關頭凸顯美麗心靈”看了標題,我一下子墜入九裏雲霧。乞丐老包怎麼就變成了譚興公司職工卞士木?下麵的報道文章裏,絕大部分材料是從譚總的公司采訪得來的。我介紹的一些內容已經作了大幅度的拔高和修飾,賭博打架搞女人這些事隻字未提。對此我並不奇怪,令我驚愕的是報道稱卞士木原籍砧縣卞家嶴,長期在本縣工作。我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老包的證明寫的是武元縣通福鄉連山村,怎麼弄到隔壁的砧縣去了?正想著,兩名教師因對考核等級的評定非常不滿,氣急敗壞地鬧到我這邊,思路也就斷了。

又過去了一個月。一天上午,老譚忽然來電話,說隔壁砧縣中學要易地新建,他讚助了100萬。“招投標”結果,項目到了他手上,有些事情他要向我谘詢。我立馬想起老包,便急不可耐地問他是否知情?老譚說一句兩句說不清楚,老地方,老規矩,見麵說。譚總說的老地方就是固定的飯店包廂,老規矩就是雙方不帶任何人。

在大橋飯店三樓臨江軒寬敞的包廂內,上完菜,老譚支開服務小姐,關上門,我們又開始漫無邊際的海聊。關於砧縣中學新建之事,他問我這邊學校這幾年用下來,出現了哪些問題,他可以在那邊引起重視。另外,我們也商量了哪些地方可以設套,讓甲方不得不增加附屬項目。附屬項目不用招投標,定額和預算都是由乙方編造的,天生肥肉。譚興公司在我們這邊做的時候,附屬項目賺的錢就不比主體工程少。老譚如今承攬著本縣最大的三個土建項目:城市廣場、商貿大廈、新人民醫院。自從“卞士木”的事跡在省報上宣傳後,譚興公司在省城也撈到一個文化中心的建設項目。說到老包,譚總向我透露的信息大致是:老包的身份確定為譚興公司職工,戶口已經在公司總部所在地派出所落實。農資倉庫起火原因為電線老化短路所致。老包老家在砧縣卞家嶴,那邊已無親屬,戶籍也是從那邊弄過來,這信息是公安提供的,公安是從老包的那些夥伴嘴裏挖來的。老包救出的是縣委組織部長的舅舅舅媽,舅舅的兒女媳婿分別在人事局、銀行、檔案館、派出所工作。舅舅舅媽七十多了,沒法招工了,又不想呆在大山裏頭,就在物資局謀了這差事,白天有專職發貨員來上班的。他們的工作就是早開門晚關門,三餐局食堂裏打,水電住宿全是公家的,工資幾乎淨餘。盡管譚總對我說了很多事情,但是我心裏頭還是謎團重重。比如,這個所謂的卞士木為什麼一直自稱是包土根?那個武元縣的包土根又是怎麼一回事?那張證明從何而來?起火那天深夜,老包果真是路過的?他怎麼知道一樓無人,二樓肯定有人?而且人一定在樓梯口的大房間裏?他是如何進大樓的?盡管倉庫的樓梯直接通往大街,然而,倉庫二樓上牢固的大門是如何打開的?老包一腳踹掉了?還是他本來就在大樓裏邊?本來就在裏邊的話,他在幹嘛?等等等等。我猜想許多問題譚總肯定是了解底細的,他有一隻腳伸在那個圈子內。不過我也明白“當問則問,不當問的,千萬別問”這一金科玉律。譚總又說,部長的舅舅年事已高,行動不方便,部長倒是隔三差五去看望老包的,也算是有情有義的人。我順口說,找個日子,我們也去看看?譚總連聲道:是的,是的。

那天上午,天朗氣清,我和譚總來到重症監護病房。隔著厚厚的玻璃門,我們看到了平躺在氣墊床上的老包,或者說卞士木。我們隻能看到那張熟悉的臉,一張連眼珠子都不會動的臉。醫生告訴我們:他患有高血壓,摔倒時大腦受到撞擊,關鍵部位溢血,加之缺氧時間較長,記憶和語言功能已經喪失,目前,每天用高壓氧倉治療。

我倆相互望了望對方悲憫的眼神,繼而又不無傷感地注視著對方手上的營養品和水果。監護室西邊是住院區,住院區西邊是康複區,相連接的走廊非常長。長廊兩邊綠草如茵,繁花似錦。站了好長時間,我們開始在長廊上慢慢地走。我們不知道為什麼要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裏去,就在那裏來來回回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