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把自己內心事全部袒露給他人,他會不會感到快樂?這個問題自童年起就在思考。內心永不平靜,那裏總有一些寒冷的噪音,把噪音釋放出來,就像一群犯人的示眾,枷鎖也審判在場每一個圍觀者。
近來得出一個感受:人與人在工作中“互相操勞”,靈魂似乎閑著,或者是像帽子一樣被摘下來,放在一邊;而閑下來,它又順當地戴了回去。有時,舉目四望,發現大家都“脫帽”了,就自己戴著“帽子”很紮眼。時間一長,這頂輕質帽子變得像千斤頂一樣沉重。
缺鈣
某日讀到:1876年的一天,尼采恍惚中隨手寫下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公式”:“對人應該既不熱愛也不憎恨;絕不從事政治;既不要富有也不要貧困;應該避開那些著名人士和權力人物的生活;必須在自己的生活圈子外選擇妻子;應該把撫養自己孩子的事情留給自己的朋友們;絕不接受任何宗教儀式。”
此時的尼采已經與其最親密的朋友、導師瓦格納決裂了——沒有正式的表態,兩個人心知肚明地展開了冷戰。
對他而言,隨著基督教神秘劇《帕西法爾》的上映,瓦格納對宗教的熱忱簡直就是最沉重的背叛。憂鬱的藍色瞳孔裏,那位摯友——與他精神世界完美契合、神交的天才,正在太陽的恭維下腐爛。“忠實於天賦,那種可以控製的、激情的意誌”在尼采看來,需要強有力的爭取和鞏固,以警惕那些溫順、奉承和狂熱的宗教情感。讀到這裏,我有意省略尼采的前半生,姑妄提取這薄薄切片。他朋友稀少,性格內向,甚至緘默寡語,卻橫空出世——屬於令我警醒的那類人。尼采,這個徘徊於狂狷和鄉原的思想家,孤獨的異數,時時受外界和內心的“遺傳病原”折磨著。他對權威的長久懷疑在這一刻隨著精神自由的指引,脫韁而去。
尼采矛盾著,他深愛著瓦格納,愛他的才華和藝術家的傲人氣質,他曾經是如此崇敬這位在音樂、哲學、文學均獨樹一幟的藝術家。他甚至過於迷信和讚揚過他。而如今眼前的這個人,在尼采看來,他身邊圍繞了太多的諂媚和高度服從的追隨者,已經走向了“藝術的晚霞”。換言之,他丟棄了藝術最本質的精神,糟蹋了天賦,變成了背對自己的叛徒,屈從了宗教信仰。尼采痛苦著,一個孤獨的獨立思考的漫步者,不能承受的恰恰是來自最親密朋友的蛻變和軟弱。而他是那麼權威,一座雕塑般矗立在學生時代尼采的心頭。
回到巴塞爾,尼采完成了《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書。尼采認為:“宗教低頭的地方,藝術才能揚眉吐氣,藝術情操將取代宗教感情,使枯萎的觀念獲得新生。”至此,尼采徹底發出了與瓦格納對於真理的不同的心聲。此後,麵對著各界權威的責難和攻擊,尼采幾乎失去了一切,身體健康每況愈下,他甚至已經為隨時死亡做好了準備。據說,1878年8月,瓦格納曾匿名發表了低劣的批評文章,認為尼采的觀點是嘩眾取寵,借機上位。這位享譽世界的音樂家注定因為這篇文章,而受後人詬病。相應的,尼采從此決絕的踏上了追求自由人性探索的道路。
至今,尚未與什麼人關係緊張,更別提結怨或決裂。在我看來,兩個決裂的人,如此可愛,甚至可敬。關鍵是他們都有一顆執念的心髒,懷有強烈的性格和藝術獨立性,或是擁有一副勇敢者的嗓子,而這些,正是這個時代所缺的鈣。
交流的渴望
出入大廈的人像工蟻一樣交流。他們流於表麵的笑容,隻是觸角一種,但還不夠,他們的笑容浮在一秒之前,現在的臉上,隻有外交官似的拒絕一切陌生信息的蠟像的僵硬。他們的身份令人捉摸不定,可能是策劃人、導演、總編、辦公室人員?總之,這要了他們笑容的命。那些笑容每天都要伴隨著過剩的口水,在一些認識與不認識的場合傾情透支。螞蟻們的微笑得用放大鏡才能看出一絲差別,隱隱地砌在嘴角,堆積某種不可揣測的情緒。
我夾在一群人裏麵,周圍像站了一圈嚴肅的保鏢,但最終裝模作樣地狡黠一笑,在電梯門打開的一刹那,大廈仿佛被笑容的彩虹籠罩,即使這美好的一幕轉瞬即逝,我的笑容依舊無法自然謝幕,那塊肌肉如貼針氈,懸吊半空,無根失重。
我思考一天這樣“交流”的流量,能否讓我心安理得,軀體的本能意誌令我內心煎熬,我隻能想象那些微笑其實隻有一個真正的宿主,其它笑臉如同吸墨紙一樣,吸附而來,把最新鮮的顏色吸幹,直至每個人的臉上都浮動著一層淺淺的光暈,令我置身於一片玻璃幕牆的光汙染中。
交流的渴望無處不在,哪怕是在冰冷的大廈裏。
我出入於此的目的並不局限在本職工作,反而跳出自己的職業生涯,反觀這高聳的內部結構。需要承認,我不認識什麼人,即使與某人有過合作經曆,那也僅僅是局促的交往,構不成實質的交流。成人世界的交際多鍾情於技術流。身份複雜,職位優越者往往技術純熟,手腕嬗變,翻雲覆雨的駕馭本能改變了交流者的外貌,他們更接近於“饑餓的表演藝術家”,對權力和財富的饑餓,永遠使他們保持著自我良好的高貴的展示欲。我們的職業道德也參與其中,那已經淪為了貢品和擺設,每天低俗的聊天記錄了麻木、妥協以及自私的本性,這些台前一本正經的姿態與幕後的萎頓的自白正上演著自相矛盾的鬧劇。那些小職員每天的快樂,正建立在圍繞著鬧劇服務的瑣事當中,自欺欺人地團聚在一兩個“核心”周圍,偽裝著快感,在道貌岸然地剝下習慣了麻醉的催眠。在這中間,真正的交流是潛伏的,乏力的,自閉的病人在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