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們的歲月,我們的瑣事(3 / 3)

某一日,我與她在茶園裏正好隔壟鋤草。她在我前麵,戴著一頂寬邊的草帽,穿著一襲白衣,揮鋤之間,扭動腰肢,隻覺輕盈,隻覺婀娜,便不禁停在那邊看了。不料,她好像後邊長了眼睛,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別亂看人家後麵。我不禁臉色一紅,忙低頭勞作。

中間休息時,我們隔壟而坐,靜默相對。我說,唱段越劇吧。她抿嘴一笑,說,叫姐。我說,姐,來段“黛玉葬花”。她俏俏一笑,調整了一下情緒,輕輕地唱了起來:“繞綠堤拂柳絲穿過花徑;聽何處哀怨笛風送聲聲。人說道大觀園四季是春,我眼中卻隻是一座愁城。看風過處,落紅成陣,這花朵兒與人一般受欺淩……”我透過茶樹的疏影,看到隔壟那邊女子朦朧的身影,聽著那一聲聲幽怨的哀歎,心裏不禁湧起一種人生無依、塵世虛無的感覺。當一曲終了,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她說,怎麼,魂兒丟了?我說,姐,我想哭。她慢慢地從茶樹間伸過一隻手,握了握我的手,說,別這樣,歌兒是風,吹過水麵,蕩起波浪,待風過了,那水還是水,沒有改變。我說,姐,你說得真好。她又一笑,沒有說話。勞作又開始了。

蘇娜娜與那個拉手風琴的知青沒有走到最後,不知什麼事情,兩個人鬧開了。那男的在公開場合說蘇娜娜是妖精,不守婦道。但據我們了解,蘇娜娜在這方麵實在沒有什麼出格的地方,說她清高、孤傲也許是的,說她喜歡打扮也許是的,但那方麵卻如小溪流水,是清澈見底的。對那男的無端的指責,蘇娜娜倒沒有說什麼,有人問起是什麼原因導致兩個人反目,蘇娜娜隻是淡淡一笑說,也許是緣份盡了。

蘇娜娜是七六年年初離開場裏的,那時候還沒有知青回城的政策,她不要了戶口,不要了工作。在一個清冷的早晨,也沒有向任何人告別,像往常回城一樣走了,但卻不是尋常的回城,她去了一個遙遠的國度,去一個沒有子女的姑媽家,去照顧單身而多病的親人。從此,她再也沒有在我們的視線出現過,隻是在那時間的深處,在我們的記憶和想象之中,她仍然是那麼纖弱、優雅,那歌聲依然是那麼哀婉、動人。

十九小鎮(上)

我們的茶場與閩省交界。站在茶場後麵的山巔上,縱目遠望,便可見那重巒疊嶂下的閩省的一個小鎮。雖然該鎮小,且破敗,給人以灰敗蒼茫之感,但畢竟是鎮,具備了鎮的特點。有街道,有商店,有郵電所,有醫院,學校之類,並且離我們場部不遠,所以成為我們星期天喜歡的好去處。

在小鎮的古老的歲月皺褶裏,總藏著一些傳說,一些故事的。關於這個小鎮也不例外。這個小鎮曾經出過一個女英雄。那是在戰爭時期,有一隊日本兵駐紮她家裏,要她燒飯燒菜,她當然不願意。但沒有表現出來。她是利用燒菜的便利條件,將一種民間叫作斷腸草的汁液混入菜湯之中,使敵人中毒。後來,事情敗露,她被日本兵槍殺了。解放後,閩省曾經把她的事跡編成戲劇上演過。如果說這一個故事充滿了鐵血氣,那麼另一個故事則是充滿了人情的溫馨。閩省話劇團的一位導演被文革掃地出門,下放到小鎮,在話劇團的妻子也與他離婚了。當他淒淒惶惶地來到小鎮時,小鎮卻以博大的胸懷接納了他。淳樸的小鎮人把省城來的導演看作是大藝術家,大知識分子,沒有絲毫的歧視他,而且無論在勞動上還是生活上都對他照顧有加。在這裏,他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輝,感受到了人情的溫暖,也感受到了心靈的安寧。後來,甚至還有一個當地的姑娘喜歡上了他,經常來他居住的地方為他洗衣煮飯,然而,他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他知道自己無福消受,因為他得了絕症。一病纏綿,沉屙不起,僅僅三個月的時間,他便在一個淒風苦雨的夜晚離開了塵世。但離開前,他留下遺言,要求將他的遺體埋葬在小鎮後麵的山崗上。他要以此來感謝小鎮人對他的厚愛。

我們喜歡去這個小鎮的另一個原因是,這個小鎮旁邊的一個小村莊裏蟄居著十餘位閩省的下鄉知青。他們與村裏的農民們一起勞動,也記工分。他們一般隻能記八到九分,女知青更少一些。而他們村去年的公分值是每十分四角五分錢。因此,看起來,閩省的知青比起我們來,其生活更加竭蹶,處境更加艱難,心理壓力也更大一些。

我們去小鎮的時候,往往一身光鮮,還透出些微城市青年的洋氣來,尤其是女知青,更是穿紅著綠,打扮得花蝴蝶似的。而閩省的知青們,卻女的一臉菜色,男的一身襤褸,見到我們往往有點自慚形穢,那口氣也低落了許多。可我們知道,就是他們的一個同學的家長,致函最高領袖,反映知青問題,引起全國關注。這應該是他們引以為傲的一件事。

我們去他們那裏,平時都是邀請他們一起去小鎮上的一家小飯館一起就餐,由我們買單。但這一次他們刻意不肯,一定要留我們在村裏就餐。幾個女知青一起動手,燒了一大盆馬鈴薯湯,炒了青菜和豇豆,還殺了一隻不知從哪裏弄來的雞,好像還有一小盤的油炸帶魚幹,透出金黃的色澤和濃鬱的香味來。女知青們在那個簡陋的灶間裏煙熏火燎地忙碌著,而我們男知青則一邊抽著煙,喝著茶,一邊天南地北地神聊著。當時的那種感覺極好,似乎既有灶間的飯菜香味帶給我們的生理刺激,也有那種的大老爺們的坐享其成的心理愉悅。

當暮色漸起漸濃,山村的嵐氣氤氳之際,我們二十餘個知青團團而坐,就著不多的菜,有限的酒,大家興致勃勃,掄開膀子大口吃喝,敞開心扉高聲談笑。霎那間,青春的笑語飛揚,為這個千古寂寥的小山村增添了歡樂的氣息。

可惜,這樣的聚會僅此一次。第二年的冬天,這個閩省的知青點不知什麼原因被撤銷了。那十幾個男女知青也如鳥獸散,不知所蹤。但那晚的類似狂歡的兩省知青聚會卻長留在我心裏,曆久彌新,難以忘懷。

二十小鎮(下)

還有一個小鎮,是本省的。離我們場也很近。走路一個小時便能走到,開拖拉機去隻要十幾分鍾。

嚴格地說,那不是鎮。沒有街道,隻有若幹座民居依山而建,大約一百多戶吧,散落在群山之中。不過,這裏是當時公社的所在地,也就有了鎮的若幹元素。

公社革委會設在一幢二層小樓上,光線幽暗,那樓板踩上去嘎吱嘎吱的響,牆壁上貼著兩張最高指示。一張是“領導我們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另一張是“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的。”我們沒有事情,爬上了樓,見隻有兩個房間門開著,便走了進去。一個中年男子坐在一張破舊的辦公桌子邊,翻看著一疊也許是文件簡報之類,見了我們,神色冷淡,翻了翻眼睛,問,你們是什麼人,來幹什麼的。我們說,我們是茶場的知青,沒有什麼事情,就來看看。他聽說我們是知青,神色稍舒,臉色也好看了一些。還問了一些場裏的情況。

我們出來之後到衛生院,才知道,這是公社的革委會主任,姓洪。

衛生院更小,隻有一間小房子,據說還是租來的,牆上也貼著最高指示:“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衛生院就兩個人,一個是醫師,另一個不知是醫師還是護士,反正是我們同時下鄉的知青,後通過她父親的關係落實到這裏的。她一見我們高興得很,說還是你們好啊,成群結隊的,集體生活,豐富些。我們說,你隻看見和尚吃饅頭,沒有看見和尚敲木魚。我們流大汗、出大力在接受再教育,你卻在這裏清閑度日,冬不吹風,夏不曬日,逍遙,多好啊。高興時,給人量量體溫,不高興時給自己量量體溫。她說,一家不知一家的難處,你們不知道,我一個人在這裏多寂寞。特別是夜晚,這裏還經常沒有電,點一盞昏暗如豆的煤油燈,風一吹,忽閃忽閃的,那個怕啊。我們說,你趕快找一個對象吧,陪陪你,既驅鬼壯膽,又生兒育女,一舉兩得。她燦爛地笑了,說,現在還是一個人好,自由些。她回過頭來說,你們男的誰想在這裏找對象,這裏有一個絕對漂亮的女孩子。我們都笑了,說,這個鬼地方,連人都沒幾個,哪來的美女,還是絕對的,莫不是那什麼蒲鬆齡筆下的狐仙?她說,不要說,還真有,那個供銷社老吳的女兒,剛從安徽過來,高中畢業,哇,那個五官,膚色,真的是水靈。一說美女,老董他們馬上興奮起來,說去看看,是怎樣的一個美法?被你誇得沒了邊。

供銷社也很小,袖珍型的,貨物也少,沒有幾樣,還大多要票。連那火柴,煤油,肥皂都是憑票供應,不要說其他了。在供銷社,我們看到了老吳,一個人靠在櫃台上百無聊賴地撥弄著算盤,他的妻子,一個風韻猶存的婦女在縫補衣服,沒有看見護士所說的那個女兒。大家又不好問,隻是東一榔頭,西一錘子,天上地下地聊大天。看看表,大約過了四五十分鍾了,還沒有那個女兒的影子,不禁失望了,老董便懶懶地準備回場了。忽然,從供銷社的裏間轉出個人兒來,就是老吳的那個女兒。大家覺得眼前一亮,瞳孔便就放大了。那確實是一個美女,除了個子稍矮一點,其他的便挑不出什麼毛病了,可以說美得有點眩目,美得有點媚態。眉眼如畫,眼波欲流。看見我們,也不忸怩作態,而是十分大方地對我們微笑。那個時候,天色漸晚,一縷夕陽照射過來,把她罩在餘輝之中,便有了一種西方油畫的味道。

在回場的路上,老董說,過兩天要再來一趟,能不能與她拉上話。大林說,你這話要是傳到小趙耳朵裏,恐怕事情就會複雜化了。那知青小趙是老董的對象,兩人正處於熱戀之中。老董一聽提到小趙,忙閉口不言了。

二十一居室

知青時期,因為茶場住房緊張,往往幾人共居一室,既擠,又吵。而有一個房間,據說原先有一人吊死其中,陰氣逼人,常常鬧鬼。無人敢住,故此空著。

我那時血氣方剛,又接受過唯物主義的教育,平時不信鬼怪,不懼神祗。更何況我覬覦著一人一室的環境,對那所謂的鬼神感激還來不及,怎麼會怕呢?於是,我鄭重地向場領導提出要求。原以為,領導那裏得費一番唇舌,沒有想到他卻一口答應,大約認為那房間空著也空著,不如利用起來,再說一個經常鬧鬼的地方,讓年輕人的陽氣衝一衝也好。

於是,各得其所。我就興高采烈將我的被鋪與書籍等搬到這個靠場部小操場東邊的二層小樓上。當我打開塵封多年的房間,確實感到了有點陰氣。那橫空的塵網,那濃重的黴氣,那陰冷的光線,那踩上去咯吱咯吱響的樓板,聯想到人們說該房間經常夜裏發出的異響,即使我自詡膽大,也不禁心裏有點發毛。可開弓沒有回頭箭,男子漢的可貴之處就在於撞了南牆也不回頭。我看和我一起來打掃的另一個知青臉色有點不對,索性手一揮說,好了,你回去吧,我自己來打掃好了。那知青聞言大喜,忙對我說,那我回去了,你自個忙吧。

我化了將近一天時間,將這房間徹底的打掃了一遍。漸漸的,經過打掃的房間,看上去順眼多了,也不顯得那麼寒磣了。那天下午,端詳著空曠曠的板壁,我突發奇想,那鬼神不知何方妖孽,過去人們往往要畫符鎮之,我畫不來符,但可寫一張魯迅的詩詞鎮一鎮也好。魯迅先生為最高領袖所推崇,被封為“脊梁”和“旗手”,氣韻高格,傲骨嶙峋,那鬼神肯定見之逃逸。於是,我找來一張白紙,飽蘸濃墨,抄寫了魯迅的一首詩詞:“靈台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寫畢,擲筆一笑,用漿糊粘到板壁上。見筆意淩厲,有張牙舞爪之勢,心中頗感得意,想這張詩詞筆墨的功能有點像過去的門神秦叔寶、尉遲恭之類,起辟邪驅鬼的作用,這對魯迅先生來說,可真是有點唐突了。

待打掃好室內,擺好零星的家什,有心情在電爐上燒一壺茶,泡上就地取材的茶葉,坐到窗前的桌子旁,啜一口香茗,推窗一望,心情大好。那窗外的景致,算得上是一方別致的天地。隻見窗前不遠處是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溪,溪水清澈,溪身蜿蜒。小溪的那邊是一個小坡地,但見清風過處,幾株疏竹搖曳。而更遠處,是一山的蒼綠鬆波,是一山的氤氳嵐氣。在這樣的景致中品茗、看書、遐想,該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那裏還管它鬼神與妖孽。

在這個房間裏,我讀了不少書籍。來茶場時,我那熱愛文學的父親送給我不少書籍,像《中國文學史》、《唐五代詞》、《詞綜》、《古文觀止》等等,古今中外都有。這些書籍使我落寞的夜晚變得充實而豐富。尤其在深冬的夜晚,最適宜的似乎是在這緊閉的窗欞下,弄一爐火,爐邊,有一杯溫著的酒。於是,燭影搖紅,展卷夜讀,便有了幾分濃濃的情趣,一縷淡淡的書香。任窗外寒風砭骨,任天地間雪花飄飛,我卻於鬥室之中,擁著爐火,右手執杯,左手執卷,神遊八極之外,思若流雲掠空。隨著時光的一點點流逝,夜愈深愈靜。倦意一點點地襲來。此時,我虛掩的心扉期待著纖纖素手的輕叩,我凝神聆聽期待著窗外小徑上步步蓮花的足音響起。雖然,那種期待是虛擬的,但這等待卻充滿了詩意。因為我聽說,那個在此上吊的是個年輕女子,但這種等待終於沒有結果,在夜深人靜之際,唯有清風拍打著孤獨的窗欞,那個傳說中的異響卻沒有出現。以致多年之後,我重返茶場,看到這依然在歲月中存在的鬥室,感慨莫名,還為之填了一首《高陽台》,算是聊寄懷念之情,詞曰:“川繞輕雲,溪流波影,悠悠紅日西斜。幾度春秋,飄搖零落誰家?拋書人對窗前竹,怕見殘花。但淒然,身世飄零,落魄山鄉。卷中自有乾坤在,看秦時氣度,漢代風華。搖曳孤檠,映出墨跡蒼茫。東風未許韶光駐,歎時光,散若飛霞。太匆匆,冷了鷗夢,唯見蒼涼。”

二十二班長阿插

我插隊的所在班的班長是阿插。

阿插,地道的大山子民,佘人,身材高大結實,背微駝,麵目猙獰,一臉的秋風黑氣,極像遠古時代某個部落的首領。事實上他也是我們的首領。一班之長,屬下的三十餘人,均得聽他發號施令,若誰違拗他的意誌,他便可罵得你狗血噴頭。但他罵的是本地方言或佘族話,我們聽不懂。

別看阿插其貌不揚,又沒有文化。製茶技術卻是一絕,使許多製茶專家歎為觀止,據說全省無人能與之匹敵。又據說六十年代初,他本要以中國製茶專家身份到加拿大傳授技術的,但他的婆姨聽說加拿大遠在天邊,坐火車都要走個十天半月的,怕丈夫一去難回返,便死活不肯。阿插也沒有現今的出洋鍍金、風光一番的想法,便作罷。依然種他的茶,抽他的早煙,把粘滯的日子一點點打發走。不過這“據說”卻給他平淡的一生添了幾分傳奇的色彩,頗使我們這些知青們所樂道,也頗使我們惋惜。閑來無事,我們便常常“假設”阿插已經出洋,為他設計因此而改變的人生格局,但種種設計,總是以大團圓為終結,可見無論阿插還是我們,其實都難走出中國幾千年來形成的傳統倫理方陣的。

不過,我們插隊期間,確也見證了阿插高超的製茶技藝。那一年,西方某國王宮向我國提出要一批精製茶葉,量不多,但要求高。當時的國家農林水利部便將任務下達給我們茶場。這批茶葉的代號為“3115”。茶場接到任務後,便以阿插為主,給他配備了三個助手,開始了精細的製作。據說最後的結果很是滿意,對方致電我國,表示感謝。這茶葉後來諧音為“仙瑤隱霧”,成為著名的一個品牌。

阿插的精力過人,也很為我們所欽佩。三、四月間,正是製茶忙季,須日夜加工,我們知青若一夜不睡,第二晚便頭重腳輕,不辨東西南北了,往往一放倒,就沉沉睡去。但阿插可幾天幾夜不放倒睡,至多在機器旁坐著打個噸,且從不耽擱製茶,也從未出現過茶葉過嫩或過老的現象,這實在不易。在我記憶中,全場除他再無他人。

勞動時,阿插對我們知青要求極嚴。我們在茶園裏鬆過的土、鋤過的草,他都經常來檢查,弄得我們心裏惶惶然,也不敢偷懶耍滑。有時,我們直起腰來,拄著鋤頭稍稍休息一下,他的目光便嚴厲地逡巡過來,使你感到芒刺在背,不得不趕快低頭勞作。不過有一種情況例外,便是他和采茶少女對歌的時候。

對歌,是佘家人的一大喜好,男女之間,勞作之時,山歌互答,隨唱隨編,其趣盎然。每當陽春三月,草長鶯飛,那些采茶少女斜挎茶簍嫋嫋婚婚地來茶山采茶,阿插便興致勃發,與其對歌,一來一往,沉醉在一種境界裏,常無暇顧及我們。此時,是我們偷懶的好時機。於是,我們便把鋤頭橫放權當凳子,從口袋裏摸出香煙點上悠悠地吸著。聆聽那粗獷而略帶原始味兒的山歌在茶山間回蕩,看看那些穿紅著綠的采茶少女的身影在茶叢間晃來晃去,那繁重的勞作也就有了幾分田園牧歌式的情味。

於是,每每當我們看到有采茶少女上山來的時候就去慫恿阿插:“班長,那個妞很帥,和她對一下歌。”阿插便放下手中的活計,放開喉嚨,引吭高歌起來。

說實在的,阿插的心地是很善良的,我們要是有個頭痛腦熱,他總是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如同對自己的子女。有時我們無菜下飯,他就把家裏的鹹菜醃筍送給我們,使遠離家庭的我們感到一縷生活的溫馨。

二十三刀馬旦阿蘭

刀馬旦,原是京劇行當中的角色,如《戰金山》中的梁紅玉,《扈家莊》中的扈三娘便是。是那種身手不凡,性格爽快,說話爽利的女性。知青阿蘭似乎有點相似,所以我把她比作刀馬旦,她也並不反對。

阿蘭長得一般,沒有特別的地方,有點扁平臉,眼睛不大,隻是鼻子與嘴巴長得比較秀氣。阿蘭也不人高馬大,反而個子有點矮小。在我們知青心目中,卻很有豪氣。有很多事情,她敢於出頭主持公道,在領導眼中,阿蘭卻是個刺頭。

阿蘭出身於軍人家庭,父親是人武部的一個政委,母親曾經是一個軍醫,後轉業到地方醫院。金戈鐵馬的家庭,賦予她豪爽的個性,也賦予她嫉惡如仇的性格。可以說,她的眼裏容不得沙子,凡她看不順眼的人與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出頭。

安然當年因為表哥的事情受到牽連,受到上頭有關部門的調查。麵對此事,有些人明哲保身,遠離安然。阿蘭便挺身而出,她對她那在人武部任政委的父親說,安然有什麼關係,一個小女孩,根本不知道情況,也不懂政治,她也是受害者。她要求父親對軍管會的人做工作,不要再對安然怎麼樣了。在阿蘭父親的斡旋下,安然果然“安然”過關,不然,在當時的那種政治形勢下,恐怕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了。

安然後來受到刺激,她母親來場裏接她回去檢查身體和治病,場裏的領導開始還不同意,也是阿蘭出麵找的領導。她言正詞嚴地說,如果毛主席派來的知識青年在你這裏出了問題,我要向上麵控告你,你吃不了兜著走吧。就這麼一句話,把領導給嚇住了。這阿蘭,說到做到,而且背景非同一般。領導趕快在安然的報告上簽字,同意了安然治病的要求。

知青老董和小趙戀愛了,大家都知曉。有一段時間,老董好像又對另一個漂亮的女知青阿碧有那麼一點意思,兩個人眉來眼去的,甚至偷偷地約會。小趙悲悲戚戚地找到阿蘭,對阿蘭說了原委和冤情,傷心處,梨花帶雨,淚水橫流。阿蘭一聽,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手扯上小趙,一手操起一把裁衣的大剪刀,趕到老董處,在門外大叫道,老董,你個王八蛋給我出來,老子今天把你的騷東西剪了,看你還是不是到處發騷情。嚇得老董不敢出來,隻是躲在門後求饒,保證不敢了。外邊的小趙也嚇得臉色發白,忙反過來替老董求情。阿蘭對小趙翻翻白眼,說,小趙,你不要太軟弱,對老董這種人就要狠一點,不然,動不動就後麵翹尾巴,前麵翹雞巴,以後你還怎麼過啊。把個小趙訓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不知說什麼好。

阿蘭酒量不錯,七八兩白酒放不倒她。一次,有一個區裏的什麼領導來場裏辦事,在食堂吃飯。食堂沒有包廂,靠窗的一角放了一張桌子,他們就在那坐著,喝酒,吃肉。喝到高興處,那領導乜斜著眼睛,看著場領導說,我們來三杯怎麼樣?場領導忙謙恭地說,不敢,不敢。那區領導便得意地笑了。正好阿蘭經過那裏,看到那個油頭粉麵的區領導在這裏旁若無人地喝酒、吃肉,心裏已頗為不爽,再看到他有輕視場領導之意,更加有氣。就從食堂的裏間拿出六個玻璃杯,那是一個都可以倒二兩半白酒的杯子,“蓬”的一聲放在桌子上,轉手拿起那桌子上的五加白,將六個杯子一口氣倒滿。對那領導說,我們領導不行,我和你幹。每人三杯,一口氣,不準吃菜,怎麼樣?那領導吃了一驚,怎麼半途殺出個程咬金來。但見是個女孩子,便很有些興趣,說,那麼你先幹。阿蘭沒有二話,拿起一杯,一口喝幹,再一杯,又是幹,最後一杯,又是點滴不剩。阿蘭將杯底朝下,說,該你了。那領導沒有想到眼前這麼一個其貌不揚的女孩子如此酒量,不禁膽怯,想退場不喝。阿蘭是什麼人,看那領導有賴酒之意,便拿起一杯酒從那人的領口倒下,惹得在食堂吃飯的眾知青一片叫好。那領導沒有料到這麼一個結局,傻了眼,待要發作,卻見場領導拉住他,悄悄地說了幾句什麼,便見他隻有尷尬地笑笑。那笑,比哭好不了多少。

但有一次,阿蘭似乎喝得有點醉意了,口渴,來我這裏討茶喝。我看她雙臉酡紅,比平時多了一些風韻,便調笑道,阿蘭,你今晚漂亮多了。她斜睨我一眼,忽然悄悄地對我說,你看我像不像蒙古族的。我仔細看了看她的臉型,經她一提,倒有那麼一些相像之處。她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媽媽當年在內蒙古的一個軍醫院工作,據說和一個蒙古族軍人來往密切,那個軍人還是一個什麼蒙古族的王公之後,我有理由懷疑我是他們的後代。我哈哈一笑,這怎麼可能啊,你怎麼有這樣奇怪的想法。她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隻是我經常想到這個事情。你知道嗎,我父親一表人材,高大俊朗,我母親也算漂亮,怎麼生下一個我就這麼差強人意啊。我勸告她說,這就是遺傳與變異,說不清的。再說,你也不錯,有可愛之處,不要胡思亂想了。

後來,有一次我陪導演謝晉和北京作家張建民吃飯喝酒,謝導說,他有這個本領,能一眼看出誰是漢族,誰是少數民族。並把一桌子的人評點了一番。我想,當時要是阿蘭在座就好了。叫謝導法眼一看就可確定了。

不過,阿蘭的這個問題並沒有妨礙她的英風俠氣,她依然“扶弱鋤強”,依然打抱不平,依然對看不順眼的事情,還是要管。場裏一個女知青,清清秀秀的,和場裏的一個職工子弟談戀愛。二人卿卿我我,你儂我儂,好得不得了。卻有一天,一個村姑打上門來,說那個職工子弟與她“好”上了。阿蘭聞言大怒,拉住那女知青,逼她立馬寫一封公開信,譴責那個無情郎、負心漢。

有人勸阿蘭,寧拆千座廟,不破一門婚。你不要老蹚人家的渾水啊。她扭頭罵道,放屁。廟裏有真神,你去拆拆看?門裏的那一個是混蛋,是無賴,這婚我還得破一破了。我不忍心看我的兄弟姐妹往火坑裏跳,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阿蘭一直到回城時也不知道,知青中有人在默默地愛著她。隻是礙於她的強大和個性,不敢表露而已。那個知青言語不多,性格也有點柔弱,他喜歡阿蘭的這種火辣辣的個性,喜歡她這種不拘一格的風格,也喜歡她不畏豪強的天性。但阿蘭在場裏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向她表白過,隻是默默地埋在心底。他喜歡文學,因此為她寫了不少詩,但從來沒有給她看過。直到阿蘭結婚之後,他才長歎一聲,將這些詩稿付之一焚。

在若幹年的一次聚會上,我對阿蘭提起這件事,她聽了呆了一呆,然後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這個呆子。

二十四憶雨

茶山多霧,也多雨。

尤其是陽春三月,更是“半風半雨半陰晴”。如果單從審美角度來看,應該說,茶山三月的雨景是綽約多姿,頗具浪漫情調的。

陽春季節,那鋪天蓋地的綠潮漲過之後,茶山的綠便濃得化不開,於是有那纖如針芒的小雨,隨微風搖曳而來,斜織出一片柔和的帷慢,輕飛曼舞,娉娉嫋嫋。遂使茶山如明人筆下的一幅水墨小品,疏疏淡淡,婉婉約約,韻致畢露。

大雨,則往往來自夏日的茶山。在茶場,我們由衷地喜歡那夏日的大雨。

那雨,瀟瀟灑灑,豪豪爽爽地來,從不屢教不忸怩作態,故作多情;去,也去得斷然決然,了無牽掛,很有點燕趙壯士的英風俠氣。

夏日酷暑,熱氣蒸騰,在茶園裏埋頭勞作時,大汗淋漓,忽覺天如塗墨,四周暗了下來。一抬頭,隻見遠山上雲幕低垂,雨腳隨風掃了過來,仿佛聽得淅瀝瀝的雨聲了。於是帶隊的班長發一聲喊:“雨來囉,快走呀”!大家便拋下活計,背起農具,連蹦帶跳地逃回場部。而且,這場大雨如果是下在勞作的下半個時段,我們往往不用再去出工幹活了。老職工們便圍在一起打牌,我們知青則聚在一塊抽煙聊天,難得地享受片刻的悠閑,因此我們也由衷地感謝上蒼的這一番好意。

在茶山的夜裏聽雨,可算是一種情趣。但細雨不行,細雨隨風潛人,杳然無聲;大雨亦不宜,大雨滂沱,如獅騰象踏,冰河鐵馬,了無幽意。夜間聽雨,以中雨為宜。茶山之夜,萬籟俱寂,正當沉沉入夢之際,那淅淅瀝瀝的雨聲便欺到枕畔,將你喚醒。於是一種神秘飄緲的天籟,便在你身邊回旋。那疏疏密密的雨滴,落在屋麵的瓦背上,落在後院的那片竹林裏,落在繞場的那條小溪上,交織成一種獨特的音韻,虛虛幻幻地催人遐思。此時你若披一襲衣,獨對一盞搖曳的孤燈,便恍如沉入一口古典的井中,唯覺得天地一片虛空,僅那無邊的雨聲圍裹著你,有一分難得的幽趣,也有幾分沉鬱的淒迷,遂使人想起遠古、荒野、出世這類低調的意象來。

二十五政治學習

每周一晚上的政治學習是我們知青雷打不動的接受再教育的內容之一。

開始,大都學習一些最高領袖的最新最高指示。這往往由場裏的領導傳達,然後大家談學習體會。但很少有人談所謂的體會。那個時代,大家都明白,一不小心,禍從口出,已經是頗有些教訓了。血的教訓總是深刻的,從那以後,大家以此為鑒,凡涉及政治的話題,便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是政治學習不能冷場,每次開會,大家都學金人三緘其口,也很沉悶,不符合“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宗旨,領導也很尷尬。於是,領導下令,每人必須發言,時間不得短於五分鍾,而且領導說,這作為知青的政治表現要記入檔案,與今後的招生、招工、招幹掛鉤。這又把這政治學習與個人的前途命運扯在一塊了,搞得大家人心惶惶,每次參加政治學習像過閻王殿似的,戰戰兢兢,提心吊膽。唯恐自己一言不慎,不要說政治前途,人生前景,隻怕是要蹈那個反革命知青的覆轍了。

於是,每個星期一晚上的政治學習,四五十個知青聚集一堂,在日光燈慘白燈光的照射下,正襟危坐,臉色蒼白,精神緊張,了無生氣,全沒了往日的精、氣、神,更沒了往日的那種嬉笑打鬧的氣氛。輪到知青發言時,大家往往兩股戰栗,站在位置上,那眼睛沒地方看,那手沒地方放,而且言不成句,句不成文。有的離題千裏,不知所雲;有的雲遮霧罩,隱晦曲折;有的東一榔頭,西一錘子;有的兩眼翻白,胡言亂語;也有的,在這裏指點江山,揮斥方遒。這裏且錄其當年政治學習發言之一二,可見其一斑。

一是某次政治學習,領導傳達了偉大領袖的最新最高指示:牛為什麼要長兩隻角,就是要鬥爭。然後要求知青輪番就這條指示談體會。輪到一位知青發言了,他站起來惶惶然地,竟然問領導說,你說牛為什麼要長兩隻角,為什麼呢?領導說,問你呢,你問我幹嘛啊?他說,是啊,是啊,這牛為什麼隻張兩隻角,不長三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