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榮的共和國,你定會勝利,
盡管蒼天和大地為你設下屏障,
你卻像一個新的、神聖的帝王,
一定要把這廣闊的世界占領。
你那美麗溫柔的眼睛,
閃爍著愛情的聖光,
但改變不了那種人,隻有你,
手中拿著的憤怒寶劍才能將他改變。
你一定會勝利!為了你,
凱旋門就要建立,
建在開滿鮮花的草地上,
或者建在流淌著鮮血的波濤裏。
我隻想知道,我能否參加
那光輝的節日去慶祝勝利?
那時死神或許已把我拖去,
把我安葬在深深的墳墓裏。
假如我活不到那一天,那個偉大的節日,
請記起我,我的朋友們……
我是一個共和國人,即使在地底下,
在棺材裏,我還是一個共和國人!
到我這裏來吧,到我的墳前,
你們要高聲喊:“共和國萬歲!”
我一定會聽到,和平也一定會降臨,
飛向我那痛苦的心化成的灰燼。
當然,他的那首魯迅先生翻譯的愛情與自由的詩歌更是人人都知曉。還有,那些優美的俄羅斯詩人的詩歌,也很為我們所鍾情。普希金的《紀念碑》、萊蒙托夫的《白帆》、普寧的《天狼星》都是我們所喜歡的。
朝思暮想的星辰,/高天最美的花冠,你在何方?/皚皚白雪、皓皓明月──迷人的單戀/盡在你的身上?遙遙少年時代/我那脆弱的希望、夢想,/你們現在在何方?/你們曾在子夜,在明亮裸露的平原上/悠悠遊蕩。/永不熄滅的星辰,照耀吧,發射出/萬紫千紅的光亮/照耀我那遠方的墳塋,上蒼啊你是否將它遺忘!——《天狼星》
有一天我們在一個落寞黃昏,有人朗誦起普寧的這首《天狼星》,大家聽著那低沉的男中音,帶著一些哀傷的語調,不禁很是感動,一個女知青聽著,聽著,不由得淚流滿麵。
有一段時間,我發瘋似的愛上了詩歌,到處尋找能找到的詩歌來閱讀、抄錄。我整本的抄過海涅的《羅曼采羅》和拜倫的《哈爾德·恰洛爾德遊記》,抄錄過葉芝、密支凱維士、濟慈、雪萊等人的詩歌。而那本吳岩翻譯的泰戈爾的《園丁集》更是整本的能夠背誦下來。那些優美的詩歌,如同在天邊閃爍的星辰,它隱隱約約的光芒,照射著我們青春憂鬱的天空,穿透了被時代塵埃堆積的心靈。
在後來的一段時間,我又對中國的古典詩詞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勞作之餘,沉醉在意境、平仄,韻腳當中,多少個落寞黃昏,四周靜如古潭,我獨對一盞搖曳的孤燈,一麵傾聽著西風拍打窗權,一麵沉浸在詩詞的境界裏。往往讀到不知更深幾許,隻知鬥樞暗轉,青春的光陰一寸一寸地逝去。至今,我還保存著幾本那時抄錄的詩歌集,偶然翻看,心中油然而生不知今世何世的感慨。
十一蘿卜青菜
物質的匱乏比精神的匱乏更容易使人異化。
在知青時期,饑餓成了我們的常態。強體力勞動所導致的體力消耗與體內的營養儲備成反比。知青,一個個臉上都呈現菜色,連正當青春妙齡時期的女知青也不例外。雖然閩省有一位知青家長直接給最高領袖寫信,訴說著知青生活的種種艱難。偉大領袖也回了信,並寄上“大洋”三百元。聊補無米之炊。但信的最後一句話是,全國此類事甚多,容當統籌解決。
我記得那是一個天色陰沉的日子,我們知青的每周一次的政治學習會上,由場部的革委會主任傳達偉大領袖的這封回信。
革委會主任是一位老幹部,曾經經曆過戰爭年代槍林彈雨的洗禮,對偉大領袖無限忠誠。當他傳達偉大領袖的這一指示時,也與以往一樣,十分的虔誠。他說,你們看,偉大領袖日理萬機,還在操心你們這些知青的事,我們應該怎麼辦?他設問之後,右手一揮,激昂地說,我們要堅決與舊的傳統決裂,要紮下根來,要經風雨見世麵,要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接受他們的再教育。而我們聽到對知青的問題是“容當以後統籌解決”,便泄了氣,對領導的那番慷慨激昂也無動於衷了,感覺前景渺茫,前路坎坷,前程莫測,而且大家都生活在艱難竭蹶之中,不知何時是盡頭?
當日晚上,我們聚集在一個知青的小房間裏,漫無目的地閑聊、發牢騷。大約到了晚上十點多鍾。大家的肚子便都感覺餓了。一個知青說,其他事情管他娘的,現在革命的首要問題是肚子問題,怎麼辦?你們誰還有填飽肚子的革命糧食沒有?
一個知青拿出了一包不知猴年馬月的餅幹,但每人分不到兩塊,吞下肚子,反而激起了更強的饑餓感,大家都說,你那餅幹還是不要拿出來好些,現在更加饑餓了,怎麼辦?那個知青搖了搖頭不吭氣,隻是緊一口慢一口地抽著自製的香煙,看著那嫋嫋的煙霧消散在虛空之中。終於,一位知青兄弟拍了拍幹癟的肚子說,大澤鄉的農民起義據說都是因為饑餓造成的,我們不造反,但總是要吃飯吧。革命不是請客,但要吃飯。他娘的,晚上誰願意跟我去殺富濟貧去。一個冒了頭,接二連三便有人跟上了。
當夜,我們七八個知青,在饑餓的驅使下,到鄰村的貧下中農的菜園子裏去拔了不少的青菜蘿卜。本來的宗旨的“殺富濟貧”,但月黑風高,目標不清,而且初次為“賊”,心裏慌張,最後顧不得許多,便認準一畦青菜,從頭拔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玉石俱焚了。
回來後,我們馬上把在睡夢之中的女知青叫醒,叫她們起來貢獻烹炒的手藝。實際上,她們也沒有什麼手藝,大家弄了點油鹽,便將蘿卜青菜一鍋煮了。我們叫女知青的目的,是我們不忍心獨享這不易得到的菜肴,讓她們也分享這不易得到的“勝利果實”而已。
我們在深夜裏一邊偷偷大嚼這來路不正的蘿卜青菜,一邊重溫今天下午場部傳達偉大領袖的光輝指示,很有一番感慨,感覺這革命的手段與目的和我們的人生一樣,都在特殊的時代環境與時代條件下異化了。
十二放電影
那一年,我們場裏突然增添了兩大設備,一是一輛平頭的錢塘江牌貨車,當時的價格好像是三萬多一點;第二是一台8.75毫米的電影放映機,山東產的,棕黃色。增添設備後,要在知青中選拔四名知青,兩個是培養貨車司機,兩個是電影放映員。我有幸被選為電影放映員。據說開始時沒有我的份,但我在知青中還算有威信,人緣也不差。在推薦過程中我的得票率最高,領導也就勉為其難地選了我。
我與另外一位知青就任電影放映員後,就先到城裏去接受放映培訓。怎麼倒片,怎麼裝片,怎麼對焦,怎麼接線,還有斷片之後怎麼重新接駁,發電機出故障怎麼排除,幻燈片如何繪製等等,說複雜也簡單,經過半個月的強化培訓,我們便掌握了種種基本的技術,也能操作自如了。
回到場裏,記得第一部放映的電影是《火紅的年代》。那是一部反映工人階級造船過程中怎樣與修正主義的知識分子鬥爭的片子,影片中的男一號好像是名演員汪洋扮演;女主人翁叫劉之茵,是哪個演員扮演忘了,也許是祝希娟演的吧。雖然是一部政治片,但在當時卻頗得人們的喜愛,尤其是汪洋扮演的那個一臉豪氣的海軍幹部,很為我們所喜愛。那天晚上,除全場的職工、知青都來觀看之外,附近村莊的村民們也都趕來看,把場部的小操場擠得水泄不通。甚至有些人擠到銀幕後麵去看。看到大家如此感興趣,場裏的革委會主任當場宣布,明天晚上再放一次。大家聽說,便轟的一聲拍手叫好。
那時候,除了這一部《火紅的年代》外,還有《春苗》、《決裂》、《金光大道》、《海霞》等革命影片,而那些《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渡江偵察記》之類的戰鬥片最受歡迎。每次放映時,都仿佛是一次盛大的節日,十裏八鄉的鄉親們都往我們茶場趕來,那小操場上常常是人滿為患。記得,當時電影《春苗》的女主角是李秀明扮演,那俊美的扮相,樸實無華的風格,顯示了少女的嬌美,放射出青春的光華,引起了知青們極大的興趣。有一個知青為了看李秀明,竟然連看了七八遍《春苗》,我們到哪個村放映,他就跟到哪個村去看。那時候沒有追星一說,也沒有粉絲的概念,我們背後卻笑他成了花癡。
後來,場部決定,場裏的電影放映隊除了在場部定點放映外,還要到附近的村裏去放映,其目的是搞好與周邊的關係,為貧下中農送上精神食糧,說得好聽些是讓毛澤東思想占領農村廣大陣地。那時候放一場電影的片租是一元五角,這錢,就由場裏支出了,因此,也由衷地受到了農村的歡迎。
最受知青青睞的影片是那些外國片,主要是社會主義國家引進的片子,如蘇聯早期的影片《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朝鮮影片《賣花姑娘》、《廣闊的地平線》、《摘蘋果的時候》,阿爾巴尼亞影片《橋》、《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寧死不屈》,越南影片《阿福》等等。這些影片中的一些插曲和台詞在知青中流傳很廣。例那首用口哨伴奏的《啊朋友》,幾乎人人會唱:
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
請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
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
還有一首也流傳很廣的歌曲:
快快上山吧勇士們,
我們在春天加入遊擊隊。
敵人的末日就要來臨,
我們的……
除了歌曲,還有在知青中流傳的獨特的語言,非個中人不能領會它的含義和妙處,猶如現在的江湖切口。如:
你們的大炮是怎樣保養的?
老兄近來發福多了。大勢所趨,無所用心嘛。
這是《渡江偵察記》中的對白。
不是我們無能,是共軍太狡猾了。
這是《南征北戰》中敵人的感歎。
消滅法西斯。
自由屬於人民。
這是《寧死不屈》中的聯絡語。
讓列寧同誌先走。
不理睬他,人民委員斯大林。
這是《列寧在十月》的名句以及斯大林在一份文件上的簽字。
後來,我在一部反映那個時代的電視劇中聽到了這些對白和歌曲,倍感親切。仿佛時光倒流,又回到了那個年代。
我們每次到農村去放映,都受到熱烈歡迎。我們也派頭十足,當時我有一件三十多元買的大衣,裏麵是人造駝毛的,造型新潮,每當放電影的時候,我大衣一披,腕上的手表閃亮,在放映機前一坐,自有一股氣場,惹得村裏的青年人嘖嘖稱讚,還有一些農村少女們還三五成群,特地站在我的旁邊嘰嘰喳喳的,期望引起我的注意。在電影正式放映前,我還往往在擴音器前用口琴吹奏一些好聽的曲子,作為引子,也很受觀眾的歡迎。農民本來就十分淳樸,對我們知青更是高看一眼,何況我們還來為他們放電影。雖然那年代物質貧乏,但他們總是將我們待之上賓,傾其所有來招待我們。記得當時我們吃的最多的是炒黃豆下酒,那酒自然是家釀的黃酒。每次放映結束後,生產隊的隊長就帶我們到他家裏,炒上一把黃豆,溫上一壺黃酒,或者再煎上兩個雞蛋,然後把村裏的一些頗為體麵的人叫來,陪我們喝上幾杯。那濃濃的鄉情和濃濃的酒意,一直將我那幾年的放映生涯醉透。
十三口琴
在茶場裏,有人會拉二胡,有人會吹笛子;洋氣一點的,有人拉起了手風琴。
我的愛好是吹口琴。
那時候我買了一把上海產的“國光”口琴,當時的價格大約是三元多。不過這一把普通的重音口琴,也可以吹出一個八度的和弦來。
我開始拿它吹一些兒歌。如《火車向著韶山跑》,《路邊有顆螺絲帽》之類,後來技巧逐漸熟練了,可以使用手震音、後加伴奏等,於是便吹《我為偉大祖國站崗》、《老房東查鋪》,《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等有些難度的歌。
茶場的後麵有一座山,山的下麵是深深的峽穀,傍晚的時候,經常有煙雲從那峽穀裏升起,形成嵐氣。我們知青收工以後,有時候便到那山上去玩,看暮色蒼茫中的嵐氣煙雲,看一天的星辰閃爍,也看流螢在身邊的飄忽。這時候,我們也經常用口琴吹奏一些舒緩而憂鬱的曲調。我感到,在這樣的環境裏,口琴那單純的音色是最能傳遞我們的心情的了。那時候,像《賣花姑娘》、《軋鋼工人》裏的一些曲子,像三十年代的一些歌曲,像那些憂鬱而深沉的俄羅斯民歌,在這樣的夜晚,在這樣的山崗上,在夜風輕拂之中,被一群在青春迷惘之中的年輕人吹奏出來,是怎樣的令人懷想?
而今,我很少聽到口琴的吹奏了,我也很久沒有吹奏口琴了,也許,那種簡單的音色已經被時代複雜的音響所湮沒,但在一個深冬的夜晚,我似乎聽到遠方不知何處傳來的隱隱約約的口琴聲,帶著一縷傳統的憂傷,帶著一絲無奈的痛苦,穿透暗夜的屏障,抵達我的心房。那單純的音色,流水般地漫過來,喚起我對以往歲月的懷想。似乎這是一種人生深沉的訴說,是對青春年華的祭悼,也是對漂泊靈魂的歌吟。而在這口琴聲中激發出的憶念,將刻進生命的深處,成為永遠的烙印,為微塵般的生命增添些許重量。
十四寫標語
在我插隊的第三年,茶場裏的製茶車間進行了翻修,添置了幾台較大型的殺青爐,那幾根煙囪也相應的建得比較高,大約有四層樓高,也頗為粗大,為偏於一陬的茶場增添了一道特別的風景。某天,場裏的革委會主任在晚飯後散步的時候,端詳著這兩根大煙囪,突然提出要在煙囪上漆上紅字,一根寫“農業學大寨”,另一根寫“工業學大慶”。這是當時最時髦的標語口號之一,後麵好像還有一句是“全國學習解放軍。”
因為在茶場的眾知青中,我曾經學過書法,我的美術字也算是拿得出手的,就交給了我這光榮的任務。
於是,我與另外一個知青一起,在凜冽的西風中搭了腳手架,那是用毛竹一層一層的搭上去,每一個縱橫的交集處,則用鐵絲進行擰緊、固定。我們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將那腳手架搭好。奇怪的是,我在搭腳手架的過程中,沒有什麼感覺,但要等到寫字了,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當我提著油漆桶,一層一層地攀上去,到了第三層,大約十餘米高的地方,放眼看地下,便覺心慌頭暈起來,兩腿也有些發軟,我知道,這是我有恐高症的緣故。但我不能說,也無法說,搭腳手架時一點反應也沒有,寫字時卻犯了恐高症,說出來誰也不相信,還以為我有其他的什麼想法呢。而且我想到這是一項光榮的政治任務,也許這將對我今後的出路產生良好的影響。其時,我們前程渺茫,心裏惶惶。每年的招生招工,名額極其有限,且彼此間勾心鬥角,你爭我奪。誰也希望在平時表現一番,有所作為,爭取給領導留下一個好的影響。而且我平時與領導來往也很少,現在剛好借此機會表現一番,給領導留下一個好印象。所以,盡管我有恐高症,也咬緊牙關,顫顫巍巍地爬上腳手架,在凜冽的西風中,一筆一筆地用排筆蘸上大紅油漆,在那高聳的煙囪上一絲不苟地刷上“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十個鮮紅的宋體大字。
待我爬下腳手架,退遠一看,隻見落葉的狂舞中,那十個大字在陰沉的天宇下顯得氣派,紅得淋漓,為深秋的茶場增添了一縷暖色。我的心裏十分高興,場裏的革委會主任也很高興,當著我的麵,狠狠地表揚了幾句。然而,到了每年的關鍵之時,我還是無所作為,難以在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依然在沉沉的天宇下打發沉重的日子。
十五手表
那個年代,對於普通家庭來說,手表無疑是件奢華品。年輕人戴有一隻手表,猶如現今開著一輛私家小轎車,可以左顧右盼,風光無限。
那時候我們知青生活在困頓之中,本不應對這奢侈品眼紅。但不知是什麼風,竟然使得知青們紛紛節衣縮食,將每月有限的工資攢起來,去買那手表。我們那時的工資是每月二十二元五毛,除去必要的生活開支外,往往入不敷出,尤其是我們男知青,還要買幾包煙,喝點小酒,更顯緊張,但那手表卻像魔咒一樣在我們的心裏作祟著,尤其是一些知青伸出手腕,那亮晶晶的高貴金屬光芒四射,更刺激了我們內心的欲望。
那時候的表主要的都是國產的。極少看見進口表。既使個別知青家裏條件不錯,有塊把“英納格”、“大梅花”之類,也不敢公開戴在手腕上招搖過市,隻能藏之家中,私下欣賞,這是當時的政治氣候使然。國產的手表最有名的有上海產的“上海”、“春蕾”,天津產的“東風”,遼寧產“紅旗”,南京產的“鍾山”等等,其中上海產的表最為暢銷,17鑽的“上海”、19鑽的“春蕾”,價格也最貴,前者一百二十元,後者一百二十五元,還要購物券十張,不容易買到,最便宜的要算“鍾山”,三十六元就可買到,而且造型也不錯,外型上與那奢華的上海牌手表相差無幾。
在插隊的第三年,我也克服了困難,隨潮流買了一隻“春蕾”表,那還是托人到上海購買的。當我戴上那隻閃著亮光的手表時,自我感覺真是好極了,仿佛連人也顯得精神起來。隨即在一個星期天,約了幾個知青,到十裏路外的一個小鎮上去亮相,免得錦衣夜行,湮沒了那新表的光芒。
上身是白色的“的確良”襯衫(自然那袖口高高地挽起,以便露出那鋥亮的手表),襯衫的口袋裏放著一包“牡丹”牌的煙殼,裏麵裝的卻是我們自製的香煙,下麵是藍色西褲,有的還帶點喇叭口,白色的高幫“回力”牌球鞋,這一套是標準的那個時期知青的“行頭”,而隨我們一起去鎮上的女知青們則往往紅衣藍裙,盡顯飄逸、靚麗的風采,為了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她們還用電梳子把額前的劉海燙得彎彎的,使之與當地姑娘的直直的發型區別開來。
我們十餘人在小鎮的唯一一條街上來回地走著,高蹈闊步,顧盼生風,也確實引來路人的側目。直到走得累了,連我們自己也感覺很無味了,就到小鎮上唯一的一家小吃店,炒一大盆麵,加上幾斤黃酒。大家在一起豪放地舉起盛酒的粗瓷大碗,彼此碰了碰,一聲“幹”,便一飲而盡,連女知青也不例外。待三碗老酒下肚,大家都紅潮滿麵,不知東南西北了。醉意朦朧中,唯見手腕上的金屬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璀璨的光芒。
十六愛情
毛主席老人家說,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套用一句,凡有年輕人的地方都有愛情。
雖然知青是特殊時代的產物,我們生活在一個政治至上的年代。可青春的熱情和青春的躁動都不可避免地在我們知青之中噴發出來,噴射成燦若星辰的青春星座,照射著虛無而蒼白的人生,使之發出迷人的輝光,也成為青春之旅中最燦爛的一段華彩樂章。
在我們茶場裏,老一輩知青有好幾對是知青夫妻。他們於六十年代初期來此,而當時沒有回城的政策,隻好在此安家。惺惺相惜,聊借彼此的照顧來抵擋風雨,相贈對方一縷人世的溫暖。但大部分知青卻癡迷地等待著回城,寄希望於有那麼一天,再解決個人的問題。因此,當我們到茶場插隊時,那些老知青們一個個神情落寞,一看就知道是缺乏愛情滋潤的板結荒田。
我們這一批知青共三十餘人,女多男少,大家都正當十七八歲的青春年華。我們的到來,給暮氣沉沉的茶場注進了新生的活力。盡管上級三令五申,對於插隊期間談戀愛的,在招工招生方麵將不予照顧,視表現不好論處。但少男少女在一起,激情勃發,那任何鐵律都阻擋不住。很快地,有幾對知青沉浸到愛河裏了,比如老董和小趙之流。出工時候,時常可以看見他們相互關照的身影,收工之後,也經常看到他們彼此繾綣的相依相伴。終於,場裏的領導出麵幹預了,在知青的政治學習會上,場革委會主任聲色俱厲地批評道,我們有些同誌,資產階級思想嚴重,不好好勞動,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反而在這裏卿卿我我,你儂我儂,這是什麼行為?我們這裏是幹革命的廣闊天地,不是你們知青生育下一代的繁殖場。你們幾個要給我好好檢討,不然,下次要開你們的批判會。
那個年代,革委會主任的話便體現了組織意圖,而且今後的進城的生殺大權執掌在手,誰敢說半個不字。
第二個星期,三對知青在眾目睽睽之下登台檢查自己的不良行為,每個人都說自己受資產階級思想腐蝕嚴重,談了戀愛,從今往後,要從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好好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但有一個知青,很不滿意革委會主任的獨斷和跋扈,在檢討書中引用了一句馬克思致燕妮的一封信中的話:“盡管風暴來臨,但我的信念不變,就像我們的高貴的愛情一樣。”他還引用了馬克思的另一句名言“連上帝也會原諒年輕人犯錯誤的”作為檢討書的結尾。那個革委會主任是農民出身的工人,後因為造反起家,被結合進革委會坐了主任的交椅。論文化水平,怎麼是我們這些知青的對手,被這個知青所引用的馬克思的語錄搞得不分東西南北了,哪裏還分得清什麼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了。於是,大家稀裏糊塗地過了關,此事最後也不了了之。不過,這幾個“趟雷者”給後之來者掃清了道路,使得接下來的日子裏,茶場裏愛河橫流,情思飛揚,又出現了不少的知青愛侶。
其時,一個老班長的女兒,長得眉清目秀的,對我很有點意思,經常來我房間裏玩,說要跟我學口琴,並向我借書。其“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知青間早已傳得沸沸揚揚,說我就要成為班長的“駙馬爺”了。而我則不以為然,對這女孩子也沒有多大興趣,除了感到她比較清純之外,其他的沒有什麼特點,而且小學都沒有畢業,與我的要求不合,更重要的是她父親始終認為我們這些“學生仔”不牢靠,整天花裏胡哨的,不像過日子的樣子,所以他早就放言,堅決不允許他的寶貝女兒受知青的騙,上學生仔的當。而我,也沒有勇氣去追求所謂的愛情,所以對這女孩子也不冷不熱的。終於,她受不了我的態度,黯然而去,記得那天她送一本什麼書還我的時候,淚水紛飛地對我說,我堅決不來你這裏了,你這個人好沒道理。這好沒有道理是當地的一句口頭禪,是不識相的意思。這一刻,麵對她雨帶梨花的模樣,我卻有點動心了,可惜,她卻已轉頭而去,而且種怨在心。從此,她視我為路人,見到我,從不對我說一句話,仿佛我欠了她前世今生的情似的。一段若隱若顯的愛情,就這樣告一段落,無疾而終。
十七典型
有一個女知青,是一九六四年來茶場的城市青年。她其貌不揚,水平不高,但熱愛勞動,心底善良。文革期間,一個領導星期天來場裏視察,偶然發現一個姑娘正挑著水在衝洗廁所,大感興趣,便問場裏的領導,這個姑娘是什麼人?星期天也不休息,在衝洗廁所?場裏領導彙報道,這是城裏來的上山知青。視察領導問,她平時表現怎樣?場裏領導回答過程中,把姑娘誇得花開一般,隻見光彩,沒有瑕疵。領導大喜,回去後馬上發了文件,將她結合到領導班子裏,任革委會副主任。
雖然她懵懵懂懂地當了官,卻不知怎麼當法。每次開會,隻見她麵紅耳赤,語不成句,句不成文,吭吭哧哧,不知所雲。她難受,大家在下麵聽的更難受。如此幾次,以後開會她也就不講話發言了,緘默地坐在一旁,僅僅是作陪襯而已。
但既然命運光顧了她,如一道水流,在時代的山石之間流淌,總要成潭成瀑,展示出價值來的。先是她被推薦為工農兵學員,入大學學習,然後被結合進地委,任地委委員,並擔任了地委某局的局長,後又當選為全國人大代表,晉京參加了最高權力大會,並聆聽了周恩來總理所作的政府工作報告。
一次偶然的機會,改變了她的命運。使她可以站在政治給她鋪墊而成的高處笑看風雲,而她的一同上山的知青們,還在那個山高天窄的茶場裏辛苦勞作著,他們不知道自己今後的命運如何,前景怎樣?
那一年她從北京歸來,給我們作了一場報告。雖然曆經多年的錘煉砥礪,能講幾句囫圇的話了,但依然不著要領,缺乏邏輯,離題甚遠。一個多小時的報告,我們依然雲裏霧裏,不知所雲。大家感慨之餘,都說,在中國,最好當的是幹部,是領導。也有人批評我們這些知青的酸葡萄心理在起作用,吃不到葡萄,便說葡萄是酸的。一位領導批得很有水平,酸葡萄還是葡萄吧,你們連葡萄都沒有,還有什麼可議論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玩意兒?領導畢竟是領導,誠哉斯言,這話可以說很接近真理了。
可是沒有想到的是,過了若幹年,我竟然與她同一個地方工作,不過,她大我十餘歲,當我與她同事的時候,她也接近退休了,這與她當年上山下鄉的時候已經過去將近四十年了。我偶爾對她提起當初上山下鄉的一些往事,她卻不太感興趣了。也許,那段久遠的歲月在她的記憶中已然淡去。
十八蘇娜娜
蘇娜娜與那個女知青典型是同一批來場裏的,但兩者的命運後來出現了很大的不同。前者默默無聞,後者飛黃騰達。這是一個時代使然,非個體的人力所能掌控。
蘇娜娜人如其名,長得清秀,也顯得纖弱。一副嬌小姐的模樣,事實上,她家原先家境確也不錯,父母親都是市藝術館的,一個搞美術,一個搞音樂,可說是藝術之家。但他父親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全家從此便進入了一個冰封期。蘇娜娜中學畢業後,就業無門,便隨這一撥的知青來到了場裏。到場裏之後,頗具藝術氣質的蘇娜娜,首先便被那個一起來的會拉手風琴的男知青所吸引。那個知青不但會手風琴,而且比較幽默,長相也過得去。於是,兩個人便你來我往的,攪在了一起。雙方暗送秋波,暗通心曲,暗渡陳倉、暗結珠胎。待到蘇娜娜醒悟過來,卻已經煮熟了米飯,刻成了木舟,竟然有五個月的身孕了。於是,兩個人趕快回城,告知雙方父母。在那個時代,未婚先孕已是羞於向他人訴說的事。雙方父母一合計,便草草結婚,了卻人生一件大事。
婚後五月,產下一女,蘇娜娜要接受再教育,難以照顧女兒,便交給母親帶。自己仍然來場裏勞作。
我見到蘇娜娜時,她已經有三十餘歲的年紀了吧,但仍然顯得纖秀,不像是為人妻、為人母的樣子。在知青中,蘇娜娜一直是以會穿衣而聞名,其含義有二:一是身材、氣質好,不少衣服其他女的穿,不怎麼樣,但穿在她身上,便穿出味道來了。如那件黑色束腰呢子小大衣,在城裏是很普通的冬天禦寒衣服,她穿上後,再在領口係一條粉紅色的小圍巾,便優雅逼人,步態輕盈地走在街上,引人矚目;二是別人有些不敢穿的衣服,她敢穿。那個時候,稍微穿花一點,異樣一點,暴露一點,被扣上小資產階級思想嚴重的帽子還算是輕的。別看她樣子纖弱,在這點上,她卻不怕。每到星期天,節假日,或回城的時候,打扮得別具一格,甚至有時候穿上了“布拉吉”或旗袍,成為我們場裏的一道風景。奇怪的是,對於蘇娜娜的穿著和打扮,除了領導不以為然,經常在學習會上進行批評外,我們大家都不反感,反而抱著一種欣賞的目光去看待。也許,對於美,是古今一脈,心同此理。
蘇娜娜而且會自己做衣服。全場那時候好像就蘇娜娜一人有一台縫紉機,是蝴蝶牌的。蘇娜娜空閑的時候,便坐在縫紉機旁,一邊哼著歌,一邊自己設計,自己剪裁,自己踩踏機器,做出一些很不一般的服裝來。這些衣服別人也許穿不出,但蘇娜娜自己喜歡。
除此之外,蘇娜娜還喜歡唱越劇。一部《紅樓夢》越劇,她從頭到尾都會唱。但唱得最好的是模仿王文娟的唱腔:哀婉,低回,怨憤,深得王派之精髓。我們年輕一代的知青很喜歡她的越劇清唱,經常叫她來一段,她也不忸怩作態,往往大方而從容地唱了起來。唱到動情處,那眉眼盈盈處,便見一段揮不去的風情,漾起那纏綿悱惻的婉轉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