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茶花(1 / 3)

山茶花

短篇小說

作者:吳紅

快過年了,真真又犯起愁來。

新年一過她就三十了,目前她連一個正兒八經的男朋友都沒有,同學裏有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春節碰一起,難免又要被盤問,真心也罷,假意也罷,心裏都不好受。已經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了。

“老姑娘啦,怎麼折騰都是垃圾股啊!”

“都這樣了,還想攀高枝?”

真真總是淡淡一笑。

真真怕的是母親。母親這些天早中晚三個電話,像影子似地追著她。母親總拿一句話壓她,你就忍心讓媽一個人在家過年?真真最聽不得母親說這話。母親還算年輕的時候就和父親分開了,一直沒有再嫁,一個人把她拉扯大,酸鹹苦辣,真真是懂得的。現在她在個人問題上毫無戰果,多少也是對母親一個打擊。回去吧,母親嘮叨起來沒個完,她實在又心虛得很。有時聽見對門那個小孩子外婆外婆叫起來的時候,她心裏比母親還不好受。

不回去吧,她心裏又不踏實,好像要跟母親決裂似的。再說啦,和她合租的那位女孩有些日子沒來住了,大概住到男朋友那裏去了吧。屋子裏早就冷冷清清了,總不能天天蛋炒飯方便麵吧。記得有一年她沒回家,不巧又感冒了,晚上保險絲突然爆斷,屋子裏漆黑一片,她借著手機的微光,慌慌張張找出備用手電筒,倒開水吃藥,結果把熱水瓶碰翻了。後來隻要想起那個夜晚,她的腦海裏就會出現小時候童話書裏可怕的魔鬼,不寒而栗。那以後,家在真真的心裏就是個溫暖而明亮的地方。

真真長得不算出眾,但也不難看,最難得的是她身材高挑,衣架子好,穿什麼都好看,走起路來,自有一種動人的風姿。大一入學不久的一個舞會上,有個藝術係男生為她與鄰校男生大動幹戈,差點被學校處分,一時在校園裏到處流傳。後來藝術男給她寫來一束束愛情小詩,真真隻是覺得這位普希金式的決鬥男激情澎湃,實在是個搞藝術的料。青春的呼喚在真真那裏沒有得到及時響應,淪落為路過的一道風景。多年以後,偶然想起,真真才覺得這份感情不容易,心存感激。真真不是個膚淺的人,她從沒在人前提過這段或可滿足一下小小虛榮的往事,至於那場難以言說的初戀,她更是深藏心裏。

大學第一堂課,每個同學上台自我介紹。有位男生上去後,沒有馬上講,而是大大方方把名字寫到黑板上,板書清朗方正,“我叫陳家豪……”嗓音洪亮,神情淡定,像個小老師。仔細一看,他的臉部有著希臘雕塑一樣優美的線條和輪廓,玉樹臨風的身軀使他顯得溫文爾雅。那天班裏幾十號人,真真就記住了他。真真像迷上國際影星萊昂納多一樣迷上了陳家豪,她猜想班上許多女生也和她一樣,或許比她還要過分呢。

為了陳家豪,真真花了不少心思。她每天第一個起床,為的是有充裕的時間略施粉黛。之前她一向素麵朝天,甚至還在寢室裏發表宣言,自然美才是大美。她早早趕到教室,把課本放在他座位的前麵。雖然大學裏座位一般不固定,但真真發現陳家豪的座位相對固定,誰敢輕易搶占大班長的座位?很長一段時間裏,每天上課,真真走教室要走兩遍,頭一遍用她有力的腳步走,第二遍用她默默含情的目光走,追隨陳家豪的音容笑貌。待他落座,她又想入非非,陳家豪的眼睛有沒有盯著她的後背?他會不會用他溫柔的手撩撥她的萬千青絲?她想起小學時候,同桌男生也是大班長,長得秀氣、靦腆,和女生說話會臉紅。一次,為了一道應用題解法,她和他爭了起來,他竟揪住她的小麻花辮不放,她差點報告老師,後來怎麼一想不報告了,倒不是她知道老師超喜歡班長,而是她喜歡看他著急較勁的模樣。想著想著,她竟覺得坐在後麵的陳家豪與小學同桌竟有那麼點神似,仿如一個人。

同一個教室上課,同一個食堂吃飯,有時也在同一個圖書館裏看書,但真真從未和陳家豪說過一句話,她隻是靜靜地看他,默默地留意著他的消息。

童真真,請留一下。一天下課後,真真的背後傳來陳家豪的聲音。她怔了怔,心一跳一跳,臉紅得發燙。

給《山茶花》寫點什麼吧。

我?可以嗎?真真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樂開了花。光聽這名字,她就喜歡為它寫點什麼了。花類中,她最喜歡山茶花啦,清純、文雅,還有那麼點低調,總讓人想起一種理想的美好的東西來。

全班就你在校報上發了文章哈。

記得那天回去的路上,真真在細雨中雀躍著、歡跑著,空氣裏流蕩著一種朦朧、溫潤的氣息。她衝進寢室時,把室友們嚇了一跳:瘋啦,真真你!

校話劇社要招聘演員啦,站在海報前,真真蠢蠢欲動。她想起小時候她去舞蹈老師那裏報到,老師看她跑得滿頭是汗,就問她,你會什麼?真真想了想說,我會一些的。看老師有點不相信,真真急了,先來了個後彎腰雙手撐地,小臉蛋憋得通紅通紅,又來了幾個騰空跳躍,終於贏得老師和小朋友們的一片掌聲。許多年以後,真真才發現自己對舞台有一種天然的激動,站在舞台上就像站在家裏的鏡子麵前一樣自如。

讓真真驚喜的是,她在話劇社裏碰到了陳家豪,一時臉紅心跳,竟忘了和他打聲招呼。巧的是,兩人還被安排同演契訶夫的《海鷗》。

對那場轟動全校的演出,真真還能依稀想起來的就這麼兩句台詞:

“寧娜:如果我的生命對您會有用處,那就請把它拿去吧。”

“特利哥林:我給她吸住了,也許,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從舞台上下來,陳家豪就成了童真真的護花使者。後來真真無數次想過,一定是她的眼睛出賣了她的芳心,他出現在她眼前時,她的瞳孔一準放大了,或許裏麵還有水波一樣的東西在流淌,這一切都被心明眼亮的家豪捕捉住了,不是說眼睛是心靈之窗嗎?這麼一想,她就羞得要死,不過心裏卻是歡喜的,歡喜得從塵埃裏開出花來。怎麼說呢,真真是個純粹的愛情理想主義者,她向往的愛情必須是愛與被愛的統一,就像她最喜歡跳恰恰舞一樣,一定要恰恰都踩在同一個節拍上,你所愛的恰恰也是愛你的,這才是愛得門當戶對。即便到了後來,她依然認為她是幸福過的,在某個時間某個空間,她的呼喚在被呼喚者那裏起了化學反應,愛情的電閃雷鳴同時在兩個人的心靈深處轟隆隆地響過。

和所有大眾化的愛情故事差不多,他們也堂而皇之地成雙入對,上課排排坐,吃飯一張卡,看電影,觀畫展,聽音樂會,上圖書館,形影不離。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他們還有《山茶花》和話劇社,這多少為他們的愛情故事抹上了唯美或詩意的色彩。《山茶花》是他們中文係自辦的文藝手冊,總編輔導員,主編陳家豪,特約撰稿童真真。怪不得有同學私下裏說《山茶花》可以和美國的《時代周刊》媲美,夫妻報哪!多牛!至於話劇排演,隻要是他們倆主演,演出一定成功,獎杯一定抱回。走在校園裏,他們就像當今的明星戀人一樣被追捧。愛情像春天的小樹蓬勃成長,全世界隻有他們兩個。後來在無數個寂寞的深夜裏,真真總會想起純潔無瑕的山茶花,想起追求自由幸福的海鷗。

冬日的暖陽穿過窗子,把棉被曬的懶洋洋的,書桌上那盆山茶花花紅葉青,香氣四溢,投映到白牆上,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陋室裏忽地有了一種別樣的生氣。真真歪在床頭看書,目光在書頁間靜靜走動。

年近了,暫時遠離案牘的繁瑣和勞頓,這是真真最歡快的節奏。她曾經妄想過,如果世界上有個叫做讀書的職業,她一定第一個報考,坐在辦公室裏翻翻書就可以拿工資,神仙的日子啊!畢業那年,真真趕赴一場場公考,憑借紮實的筆力和不錯的形象,被一家市級某局機關招錄。因為來之不易,所以如履薄冰,真真用飛蛾撲火般的激情燃燒自己的青春和智慧,終於成為單位裏的一支筆。有時不太忙的時候,她會寫點小情小調的文章,偶爾也會幸運地得到一點點稿費,她就會高興上好幾天。這個時候真真會特別懷念《山茶花》,那是她文字與愛情同步成長的搖籃,這隻搖籃一直搖啊搖的,搖在她心裏,搖到今天,沒有停下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