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別人用兩個星期的花草課,我一個星期就會了。我一心盼著早點學完花草學雕動物,那樣,我就能學會雕一隻金色海鷗。
看著我雕出葉瓣上的清晰脈絡,師傅說我很有雕刻的天分。他拍拍我後腦勺說,挺聰明,小家夥!他不知道我有輝煌的畫畫經曆,而那些葉脈經絡則是菊香耳垂後的毛細血管。
我雕的花草,已經上客人的菜盆了。我是十五歲的廚師學徒,怎麼是小家夥!我憤憤不平,但不敢頂嘴,擔心師傅不教我雕海鷗。
我很精心地雕好每一片樹葉。嗬著氣,小心翼翼,不讓鋒利的雕刀劃破每一根毛細血管。我跑前跑後,手腳勤快,給師傅跑腿買香煙,央求師傅提早教我雕動物。師傅說,你回家休息幾天吧,等等你師兄弟!
我在小陽台上趴了兩天,看著菊香一棵樹似地在巷弄裏進出,陀螺似地淘米洗菜。趴累了,我就看天上的雲,一團一團,帶著淺灰色,看著要墜落,老掉不下來。我盼著烏雲能全落下來,那樣,天就更亮白了,像菊香的臉,清澈透明。如果天晴,天邊就一片金碧輝煌,像大紅被麵飛到天上去,紅彤彤,光閃閃。
師傅說,動物分水裏遊的、地上走的和天上飛的,按順序學。
四個星期後,我們開始雕燕子、麻雀、鸚鵡,還有小到看不清是什麼鳥的小鳥,可就是沒見師傅雕海鷗。我問了又問,師傅就給我雕了一個“之”字。
你沒見過海鷗!我幾乎帶著哭腔嚷嚷。師傅紅著臉說,真沒見過。
我頭一處尾一處給他說海鷗的樣子——雖然當時我快要死了,柴間裏灰暗朦朧,可我記得海鷗怎樣展翅翱翔。
師傅聽到一半,鬆了口氣說,那是鳳凰!
是海鷗!我堅持說。
師傅拿來一個大紅蘿卜,花了半個時辰,菊香被子上的海鷗就活靈活現地站到桌子上,做著展翅翱翔的樣子。
九
梅雨季最後一場雨不緊不慢落了五天。
整個鎮子被雨水迷迷糊糊包圍著,到處是淅淅瀝瀝的聲響。樹頂的葉子發綠,閃著冷光。巷弄裏升騰起薄紗般的氤氳。房子牆壁上,凝附著的牛毛水珠串成了線。
明天出梅,父親放下筷子說。雨天影響了他的鋪子。
被褥都滲出水了!母親皺著眉頭,今年的梅雨,真黴!
樓下傳來一陣嘈雜聲。
母親說,作孽,是哪個凶悍女人來鬧事吧?父親看一眼窗外,沒有言語。
聲響越來越大。一個男人惡狠狠的怒罵掩蓋了全鎮子的雨點。他一陣比一陣狠地詛咒,似乎正在大打出手。
父親走到小陽台,我和母親緊隨其後。巷弄裏沒幾個人,兩個街坊撐著傘在勸架,還有幾個遠遠在自家廊簷下指指點點。一個五大三粗的鄉下男人穿著棉服,怒氣衝衝。我胸口怦怦跳了幾下,我看見的女人是菊香。扯亂的頭發濕漉漉地遮住了她半張臉,嘴角上掛著鮮紅的血,紅色不斷被雨水洗去,又不斷從嘴角掛下。我擔心她牙齒被打落了。她的半張臉仍然清澈,透明,發著冷冷的光芒。男人罵的不是很清楚:“兄弟……病……嫁狗隨狗……婊子……”菊香聳動肩膀啜泣,冷冷站著,像一棵風雨飄渺中的樹。男人又衝了過去,揪住菊香的頭發,把她扯倒在地,用力踢她的肚子。我突然喘不過氣,心髒被狠狠搗鼓了幾把。如果父母不在,我一定用雕刀戳斷他的喉嚨!我這樣想著的時候,菊香終於哀聲悲鳴,像一隻衝天的海鷗,怨憤的氣浪失去控製,湧上陽台:“畜生……強奸犯……弟媳婦……天譴……作孽啊……”男人抬起腳,對準她的臉用力踩下,菊香從地上抱住了,她抬頭咬住他的褲腳。
父親轉身走了。母親發覺到要攔住他的時候,他已經下樓了。
父親站在雨裏,像根結實的柱子。他拉開男人的手,先是和他說著話,然後聲音開始粗壯,最後,他從柴間裏拿出一把老虎鉗。在雨中,母親拉住父親,鄉下男人趁機轉身走了,他一邊走一邊指著菊香和父親一起罵。
我下樓梯的時候,和父親母親先後擦肩而過。我說,我去學廚師了。他們陰沉著臉,都沒有說話。
人都散了。菊香的門開著。她坐在鋪著紅被麵的床沿上,像坐著一片紅雲。身邊,那隻海鷗金燦燦展著翅。她看上去很寧靜,臉蛋清澈,嘴角有一絲血跡,在透明的臉上分外鮮豔。
她看見我站在門口,朝我一笑,嘴角上揚出淡淡的弧形。
我說,我去學廚師了。
十
伴著海鷗飛翔的應該有一片彩霞,我這樣想。雖然,我已經很久沒看見彩霞。
鋒利的雕刀穿過雲沿,劃破了左手拇指。
我“啊呀”一聲,像是被螞蟻叮了一口。傷口先是慢慢滲出一道血絲,很快,鮮紅的血液不斷湧出,然後就像刀削麵般懸掛下來。師傅說,糟糕,劃破小動脈了!他嚷著說,趕緊用毛巾裹住傷口。急匆匆到外間尋找包紮的紗布藥水。
雲霧繚繞,彩霞飛逸,金光閃閃的海鷗展翅翱翔,它在雲端扇動美麗的翅膀,拖著長長的尾巴昂首向天,發出清麗的長鳴。
那片雲,是紅霞。我想起菊香的紅雲被子,用破拇指輕輕撫摸著海鷗身旁的雲朵,像撫著溫潤的的玉,透明的臉,小心翼翼地上著色,用鮮紅的血漿染出紅霞。
我笑眯眯地告訴師傅,是紅霞,大紅顏色。發燒了,神經了!師傅包紮著傷口嚷嚷。
父親說明天出梅,我想,明兒肯定是晴天。雨不是停了嗎?等明兒廚師班放學,我得趴上自家陽台,仔細看天邊的彩霞,看著鮮血怎麼染紅雲端。
巷弄裏似乎曾掠過一陣風,在我之前。我走進巷弄口的時候,風已經走了,剩下翻滾的塑料袋和飛揚的塵土。
幾個街坊在我樓下指指點點。他們比劃著,指著手,搖著頭,東一句西一句。然後,我明白了,菊香死了,從六樓的陽台上跳下來死了。作孽啊,這麼高敢跳下來!一個老人手指著六樓大陽台。好死不如賴活呢,有人說。
就落在這兒呢。有人指著柴間門前一塊地。地已經打掃了,還留著一攤暗紅的影子。
我盯著那一攤暗紅,突然感到頭腦暈眩,眼裏出現一個又一個五彩光環。天上的彩霞怎麼落到地上了?
我定定神,終於清晰地回想起來:我包紮著紗布走進巷弄,菊香就飛上了六樓的陽台。她站在漫天的風裏,長發飄揚,在霞光的照射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芒,像極了海鷗的尾巴。她臉上清澈,透明,而又寧靜,發出玉一般溫潤的光輝。巷弄裏站了很多人,她從人群中看見我了!她朝我微微一笑,兩個嘴角彎彎上揚,現出漂亮的弧形和一排整潔的白牙。她嘴裏含著一塊白玉!我傻傻地想。我抬頭想告訴她,我學廚師回來了。但還沒開口,她就已經知道了,她的微笑告訴了我。她微笑著,長發飄揚,像一隻海鷗,快樂地向我飛來。風憐惜地撫摸著透明的臉,比我的拇指還輕柔。她的耳垂後現出青細的小血管,弧形在空中伸展得更加柔和、舒暢,一聲清麗的長鳴流星般劃破天際。當她化作一團紅霞落在我跟前的時候,我傻呆呆愣住了——這時候,雕刀劃破了我的拇指,鮮血像刀削麵般刮下來。我學著風的樣子,溫柔地將雲朵塗染成紅霞,喃喃地告訴師傅:是紅霞,大紅顏色。發燒了,神經了!我聽見師傅說。然後,我包紮著紗布走進巷弄,準備告訴她我學廚師回來了。巷弄裏隻剩下了風的影子,有幾個塑料袋在翻滾,還有幾個人在指指點點……
發燒了,神經了!我記得那天師傅這樣罵我。可那天的事,像一個沒有線頭的絨線團,我弄不清了,我究竟是在風之前還是風之後進的巷弄。我似乎沒看見,但確實全看見了:透明的臉,弧形,還有流星般劃破天際的長鳴。
才十五歲,有些事兒,真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