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修理鋪開張大吉。憑著鏈條廠技術員的技術,每天來修理自行車的絡繹不絕。鋪子前,擺滿了男女各式自行車,紅色,藍色,黑色,還有綠色,小飛鴿,鳳凰……凡是鎮裏有賣的,幾乎都有修的。

母親照樣上班。巷弄裏碰到菊香,有時會打一聲招呼。母親永遠隻問三個字:吃過了?問話是一門深奧的藝術,就像有人問我,是不是初中畢業了?我就會支吾。如果回答說被退學了,人家就會接著問,為什麼啊?我不能說自己是個畫家。菊香天天站在街麵上納鞋底,確實也沒別的好問。

父親不和她打招呼,就像對著一輛半新舊的自行車,熟視無睹地從她身旁走過。菊香總是小心地側身退開些,好像擔心會碰擦到父親。特別是父親和母親一起走的時候,她隻是謙卑地朝母親笑笑,現出一個漂亮的上揚弧形。

我平日裏時常碰到菊香。如果她後麵沒跟著個男人尾巴,她就朝我笑。弧形裏,露出一小排整潔的白牙齒,鼻子眼臉柔柔的,泛著路燈照射在綠葉上的光輝。我的臉頰上就像貼上了兩塊炭火,辣辣發燙,匆匆也朝她笑一笑,低著頭,心跳伴著腳步,咚咚咚跑上樓梯。打開門,直接趴在小陽台上,看著她在柴間門口洗菜淘米,陀螺似地進進出出。半晌,臉上還是辣辣發燙。

我以為生活可以一直都這樣過:在狹窄的巷弄裏,迎麵遇上菊香,看見漂亮的弧形裏露出整齊的白牙,然後咚咚咚急步跑樓梯,咚咚咚心口亂跳,然後像狗似地趴在陽台上看她洗菜淘米——結果,一碗餃子害了我。

酸菜餃子,我外婆在世的時候很喜歡,三塊錢一碗。外婆從鄉下來,在小巷裏碰到一個個納鞋底的,就輕聲呢喃:阿彌陀佛,作孽啊,作孽,阿彌陀佛!我知道她會默誦金剛經,但我聽不懂金剛經裏誰作孽,作什麼孽。

沒有雨,天色陰沉。路人匆匆從餃子館門前經過。我看見菊香站在陵園門口,手裏拿著一隻紅鞋底,像一棵安靜的樹,默默地等著風雨來襲。有個男人走過她身旁,明明走過頭了,偏偏又停下來,回看她幾眼,又折回來。他們開始交談。菊香好像笑了,隱隱現出一痕白牙。隔著街,我看到一片冰涼的玉,看不清弧形。菊香轉身走了。男人探頭探腦,遲幾步,也跟著朝巷弄裏走。

開門,關門,鎖門,然後,他們會做些什麼呢?我夾著餃子,滿腹狐疑。

母親睡了,父親還沒回來。我在陽台上趴了兩個小時,看見菊香像一顆會移動的樹,無聲無息走進巷弄,遠處有個模糊的尾巴跟著,看不清人影。暈黃的路燈下,巷子裏空無一人。跟我頭晚上做的夢一樣,沒有人,到處是柔軟的鐵,黑鐵和長了鏽的鐵,混混沌沌,隻有昏黃和黝黑的顏色。

我折好一隻紙飛機,躡手躡腳走出房間,開門,關門,貓一樣步下樓梯。

我在柴間門前扔下紙飛機,屏住氣息,耳朵貼上房門。房間裏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音。我有些失望,他們在做什麼呢?然後,我聽到了床板搗動牆壁的聲響,吱嘎,吱嘎。他們在做什麼呢?我還在狐疑。忽然,我聽到兩聲輕輕的短促鶯啼。我的耳朵斑馬似警覺地豎立起來。又聽到了幾聲,那是海鷗嘴裏銜著的圓玉,清脆、透明、圓潤,一顆顆滾將出來,閃著誘人的光。我莫名其妙感到血脈噴張,體內血液洶湧,充盈著每一根血管,血管壁發出“呼哧呼哧”的摩擦聲。巷弄口似乎有人影擺動,我的頭差點撞上房門。顧不得裝模作樣撿紙飛機,匆促像貓一般躍上樓梯。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人是不能犯錯的。錯了一小步,就會犯大錯。有幾個老人常常在巷弄口下棋,輸了就歎氣,一著輸,全盤皆輸!就像我在慌亂中把巷口擺動的樹影當作人影,倉促間落下了紙飛機。

我恍恍惚惚在海上飄了一夜,一群海鷗翩翩飛舞,在頭頂追逐、盤旋,停在船舷上梳理羽毛,一隻隻伸長脖子簇擁著我,甲板上一顆顆滾珠晶瑩透亮。

清早,給父親送豆漿的時候。菊香叫住了我,她說:你看,漂亮嗎?她愛惜地捏著隻紙飛機,手指修長。炭火燙得我“嗯”了一聲。她說:給你!我接過紙飛機。她為什麼把漂亮的東西給我呢?我又想起昨夜的海鷗。

她為什麼把漂亮的東西給我呢?我一路問自己。

她為什麼把漂亮的東西給你呢?路上熟悉或陌生的眼睛,擺在父親鋪子前的一輛輛自行車,都這樣問我。我應該到她房裏,親眼看著海鷗怎麼吐珠子!我氣血上揚,偷偷從父親的錢罐子裏拿了三張十塊鈔票。

我鼓足勁,像一隻滿盈盈的氣球,沒人注意地飄進柴間。挨著牆壁,是她的床,紅被麵上繡一隻金黃色的鳥,在紅雲裏展翅翱翔。我覺得是海鷗,雖然我從沒見過大海。

那時候,菊香正在吃中飯。她說:什麼事?

我把半掩的門關回去,房間裏暗了很多,被麵成了暗紅,金黃成了灰白。菊香放下碗筷,走過來輕聲問:什麼事?

氣球鼓得更漲,我咬緊嘴唇,從兜裏掏出錢,遞到她跟前,說,給你!

柴間裏的空氣突然全沉到地上。她停住了所有動作,沒有說話。

我聽不到自己的呼吸了。我要死了嗎?

我覺得自己真要死了,手腳痙攣。全世界都死了,巷弄裏的狗,汽車的馬達和鳴笛,來往的人聲,都死了。

菊香笑了。弧形上揚,露出一小排整潔白牙,臉蛋在昏暗裏仍然透明,有點朦朧。她輕輕拍拍我的肩膀,把錢塞回我的口袋,說,回家,該吃飯了。

她拉開門的時候,輕輕說,我不會同你父親講的。

氣球“啪”地一聲爆了!我成了炸飛的碎皮屑,被巨大的氣浪衝出柴間,一陣風出了巷弄,過一條街道,跑進烈士陵園的時候,氣都不透一口。那是不是小偷?街道上被我撞到的人都指著我驚呼。

墳墓左側,有一棵黑黝黝的樹。我抱住樹身,張口咬了下去。樹身鐵硬,樹葉上積水簌簌下落。那個小孩在啃樹皮!風從附近處飄來。我咬下一小塊樹皮,鹹的,粘著幾縷紅絲。

巷弄裏住著三姑六婆各色人等。老街坊了,家家戶戶有點什麼事,蔓延得比野草還要快,除了那些納鞋底的。她們租住在巷弄,但不是巷弄裏的街坊。她們的世界,和巷弄隔著兩道牆不止。她們象風一樣在巷弄裏飄進飄出,頂多帶著片樹葉。沒有人問她們從哪來,為什麼來。我不知街坊們關上房門的時候,私下裏會不會對納鞋底的產生好奇,就像我母親。

母親是在飯桌上表現出好奇的。

樓下的菊香,今天又早早交了下個月的房租。母親說。

水電費也預付了嗎?父親冷冰冰地問。

都交了。那女人看著水靈,怎麼就做了那個?母親像是自言自語。

你管人家什麼閑事?父親白她一眼。

唉,母親歎了口氣,都是女人,誰願意做那個?

父親就把頭趴在碗裏扒飯。母親多管閑事,他好像生了悶氣。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的資格。但我心裏猜想,菊香為什麼做那個呢,父親是不是知道,我不敢問。母親上班的時候,我好幾次趴在小陽台上看見父親從柴間裏出來,手裏拿一支螺絲刀或一支電筆。我知道父親是去修理柴間的電線。菊香在柴間裏用電做飯,電線容易壞。父親開門走出柴間,就朝門裏嚷一聲:好了。等柴間裏電燈亮一下,就大踏步朝巷弄口的鋪子走去。有一次,父親開出門嚷一聲,好了,燈沒亮,父親也走了。除此,我沒聽見父親對菊香說過話。巷弄裏遇到,菊香還是側身退開,生怕碰擦到父親的身子。遇到父親和母親一起,還隻朝母親笑一笑。

那時候,我已經上了廚師班。學的是廚雕,用蘿卜菜根雕出花草動物的樣子,放到菜盤子裏供食客欣賞。師傅說,先學花草,再學動物,人物最後學。我問:能不能先學雕海鷗?師傅把雕刀一敲,說,不會爬就想跑!我便不說話了。我本來想雕一隻金黃色的海鷗,像菊香被子上麵鏽的那隻。

我在柴間門口遇見菊香。她笑著問,你去學廚師了?

我耳膜裏回旋起氣球爆炸的聲音,不敢抬頭看漂亮弧形,還有透明的臉。低頭嗯一聲,撒腿便跑。這孩子!她在身後笑著說。巷弄口拐過彎,街道上人來人往,嘈雜得很。我心不慌了。這孩子!我想起那聲輕笑,感到很委屈。我都十五歲了,怎麼還是孩子!這孩子!我在心裏學了一遍,幾乎要哭出來了。後來我開始生氣,誰告訴她我學廚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