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流轉,落在那個片刻前死去的小兵臉上。阮雪素隨意一瞥,卻在刹那如遭雷擊。

那個小兵赫然是數日前瞧見過他們真身,最後逃脫的樹上哨兵!而他雖已死去,卻仍抓著一手符咒,顯然片刻前是他主動找上阮風青,不自量力意圖收妖!

阮雪素怔怔地看著,片刻後才察覺自己的眼淚竟是大滴大滴地拍打在手背上。她突然想起了許多年前阮風青為了救她而與同族狐妖相鬥,在月下拖著一身傷口背著她翻過兩個山頭。也想起了片刻前他傷心欲絕的眼神,所有的憤怒最終都被月光澆熄,化為綿延無止的傷懷。

是她錯怪了他。

月光寡淡,每一步都艱難沉重。

阮雪素不知自己是如何掩埋了死去的哨兵,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的營帳,她隻記得營帳中央端坐著神色複雜的霍清泉,以及他滿手刺眼的符咒黃紙。

“阮風青是狐妖,而你是他的妹妹,”霍清泉的聲音滿含疲憊,“那麼,你是什麼?”他的眼底困惑與傷心混雜交織,直看得阮雪素心下一涼,險些整個人暈過去。

到底,他還是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最不願意被他知道的秘密。

“你是人,你是同我一樣的人!是妖怪變作了你的哥哥,迷惑了你的心智而你自己卻不知。”霍清泉激動地說道,他麵上滿是執拗,更像是自己寬慰自己。

阮雪素靜靜地聽著,竟是抑製不住地點頭!

看到她點頭,霍清泉的眼底驟然騰起希望,他飛身向前,一個大力將她摟入懷中不放手:“我就知道,你又怎會是妖呢?”

阮雪素癡癡地任他懷抱著自己,卻是說不出何種心情。她撒謊了,她明明是妖卻否認,她究竟在做些什麼?

身前猛地響起霍清泉冰冷的聲音:“若非親眼瞧見他殺了軍營裏的兄弟,我至死都不會相信。你若真不是妖,那就證明給我看吧。”

阮雪素一怔,低頭正見他遞來的黃紙符咒。

“將符燒成灰,下在他的茶水裏,他自會化作原形,到時我們再著手對付。”霍清泉的眼神冷如寒冰,他的胸膛雖依舊厚實有力,阮雪素卻抑製不住周身的顫抖。她捏著滿手符咒,隻覺手心火辣辣地疼。

她突然想起了六十年前那場紛揚的大雪,阮風青著一襲華衣,在一片皎潔中分外紮眼。他蹲下身,輕柔撫摸著她毛茸茸的身子,眼神裏滿是憐惜。六十年中多少次,他用性命去換她活下來,而今她卻要為一己之欲,親手將他殺死嗎?

她腦海裏是交織不斷的畫麵,霍清泉冰涼的眼神,阮風青嘲弄的神情,來回交替在她的視野。而手心的符咒如有靈性般,似一團烈火劈啪燒起,從手一路躥上心頭。

【五】

待人盡皆散去,營帳內隻剩下霍清泉怔怔地瞧著燭火走神。

片刻前,他將符咒塞給阮雪素,逼她去殺阮風青。其實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她也是一隻狐妖。

真正的故事,應當回到數日前的荒郊野徑。他與弟弟私自離開軍營,打算進城尋覓上好佳釀。卻不想遇上妖風,逼得他二人失散。他察覺到有人尾隨,反應過來時便遭到襲擊,在意識模糊前的最後一刻瞥見了一張臉。

一張蒼白妖媚的臉。

後來待他醒轉,身旁是掩麵而泣的素衣少女,以及自稱是她哥哥的風華少年。他至死也不會忘記那張臉,縱使他藏起了尾巴,也縱使他裝模作樣地與他稱兄道弟。後來他也曾獨自回到那條野徑,卻隻在黃土堆中尋見弟弟被吸幹精氣的屍首。那一刻他的淚水竟是止也止不住,相依為命多少年,這天地間終隻留下他孤單一人。

他要為他報仇,哪怕他也會害怕,也會在看見阮雪素時刹那地心慌失神。

而他千辛萬苦求得符咒,雖不留神給人盜去幾張,可剩下的也足夠複仇。

他知道雪素無聊時愛去山泉旁自言自語,便偷偷在河灘上塗滿蠟,隻等她足下一滑時飛身救她。軍營中失蹤的那幾人,俱是他偷偷下手鏟除的異己,為的不過是嫁禍給阮風青。他知道自己不是阮風青的對手,隻有利用雪素對他的情,借她之手除去阮風青,然後再著手對付功力薄弱的她。

他不是沒有過猶豫,麵對星空下她晶亮的眸子不是沒有過心動,可這些都不重要。他爹娘走得早,長兄如父,他習武從軍都不過是為了供弟弟讀書,早日考取功名。

卻不想這一切,盡毀於這兩個妖孽手中,他又怎能不恨!

月華微茫,阮雪素沒精打采地遊走在營中。

她抬頭望了眼蒼穹,滿頭星光一如許久前他與她並肩站在星空下。她是那樣想見著他笑,想聽他的聲音到老,可是為什麼卻就是不能夠呢?

阮風青陪了她那麼多年,她還記得他負傷背她時眼底的倔強,還記得每每嘲弄時麵上的溫柔笑意。確實若不是因為他,她不會修出人形受苦萬千。可如果不是他,她也無法活到今天。她又怎能因自己渺茫的愛情,而親手將他打回原形,任幾百士兵杖責石壘?

阮雪素心不在焉地走著,直走到跟前站了一人,竟正是尚不知情的阮風青!

“對不起。”他卻是先一步開口道,一雙眼暗淡混濁,“我不該對你發脾氣。”

阮雪素聽得詫異,星光下阮風青的眼神認真嚴肅。她心底裏突然是翻江倒海的歉疚,為自己對他衝動出手而歉疚,為自己曾一瞬間對他動過殺念而愧疚!

阮風青錯愕抬頭,眼前素衣少女的眼淚竟如斷線的珍珠,滴滴答答彈落一地。他不知所措地立著,想要安慰卻不知該如何安慰,想要道歉卻更怕如此會惹得她越發傷心。可她在傷心什麼呢?他卻並不知道。

遠遠地有一人走來,他側頭望去,是一臉似笑非笑的霍清泉。隻聽他道:“得手了嗎?”話衝著阮雪素,麵上是他看不懂的得意。

阮雪素止住了眼淚,怔怔地回過頭去,望著霍清泉的眼睛平靜地搖了搖頭。意料之中,霍清泉的麵上陡然怒意升騰,他一雙拳赫然收緊,眼睛裏冰涼一片。

“你太讓我失望了。”霍清泉咬牙切齒道,他眼神漠然,冷冷打量著不遠處的兩人,握劍的手又緊上幾分。

那樣的眼神,那樣的神情。阮雪素無聲看著,隻覺自己的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動。

她不可能殺風青,也麵對不了霍清泉的冷漠。成妖原本便非她所願,六十年的乏味早已夠了。如果她不在了,他會不會在行軍打仗之際,偶爾有一個片刻想起她的模樣?想起星空下她的眼睛,想起山泉旁那個濕漉漉的擁抱?

為妖六十年,不若為人六十天。

“風青,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動霍清泉,否則我終有一日會為他報仇。”阮雪素收回目光,眼瞼低垂,阮風青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尚不明白她要做什麼。

下一瞬,阮雪素霍地抬起手來,一遝黃紙猛地被她大力碾為齏粉,一個囫圇生生吞下!也幾乎是與此同時,她悶聲吃痛,豆大的汗珠如雨紛紛。

霍清泉最先反應過來,一時竟整個人愣住了,不可思議地望著她慢慢蹲下身子,慢慢化為一隻小小的火狐狸!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渾身發抖,想也不想便飛奔而去,卻在即將接觸的瞬間撲了個空,那隻小狐狸已被阮風青愣愣地抱入懷中。

小狐狸一雙眼黝黑發亮,眨巴著閃爍光芒。阮風青僵硬地看著,良久才不發一言地抱著它轉身離去。任憑霍清泉在他身後發出徹骨嘶吼,他隻是步伐越來越快,到最後竟活生生飛了起來!

六十年前,他在雪地裏遇見了她。起初隻是觸景生情,因為他也曾那樣忍饑挨餓過,後來卻是無法自拔地深陷其中,隻想嗬護她不受一點傷害。

六十年後,她又變回了當初的模樣,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卻也並不想知道。她不願他殺人,那他便不殺。她不想做妖了,那他就永世陪著她。

多久他也等,多疼他也受。

【六】

剿匪成功後,長水校尉霍清泉帶領一眾將領返回京都。

雖是立下豐功,他卻總是一臉恍惚哀愁。一夜星光燦爛,下屬副將見他獨自凝望星空出神,不由得勸他早些歇息。

卻聽他自言自語道:“五千六百四十三顆,真有五千六百四十三顆星星嗎?”他神色寂寥,似是自問又仿佛問人。副將嗤笑著搖頭,這天上繁星數不勝數,又怎會有如此精準的數字?霍清泉卻似未聽見一般,眼底迷惘滾滾撲騰。

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古槐上,立著一名華衣少年,他一張臉蒼白妖媚,身後尾巴五彩斑斕。隻見他淡淡地打量著這邊的一切,懷裏一隻火紅的小狐狸正吃飽喝足,頂著圓滾滾的肚皮打著盹兒。

那華衣少年望了片刻,這才低頭凝視懷裏那隻睡得正憨的小狐狸。隻見它鼓著腮幫子翻了個身,繼續沒心沒肺地瞌睡。他撲哧一笑,眼底裏是濃鬱不化的深情。

他不再看神情恍惚的霍清泉,也不看過往沉沉時光荏苒。一個翻身便失去了蹤影,隻餘頭頂蒼穹伶仃,一片星點璀璨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