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來數星星啊。”阮雪素憋紅了張臉,良久才支支吾吾吐出幾字。
霍清泉詫異地望著她,隨即無奈一笑:“那你數清楚了嗎?”
阮雪素抬頭望了眼浩瀚蒼穹,夜幕如一方宏偉織錦,點點星辰仿佛飛針走線間錯落有致的銀芒繽紛。她瞧得癡了,許久才輕聲應道:“一共五千六百四十三顆。”
霍清泉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滿眼皆是千萬星辰。他一言不發地席地而坐,抬頭仰望頭頂輝煌。
阮雪素不禁好奇道:“你這是做什麼?”她也學著他的樣子盤腿而坐,傻乎乎地仰起頭來。
“我五歲習武,十二歲父母雙亡,也是在那一年遇上朝廷征兵。”霍清泉的聲音平穩低沉,他雙眼望著閃爍星辰,裏頭光芒甚至蓋過任何她見過的。她聽得認真,乖巧地坐著,聽這個認識僅幾日的凡人雲淡風輕般提及他過往驚濤駭浪的翻覆。
她是狐妖,在這塵世遊遊蕩蕩六十年,卻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星空下,聽這樣一個人敘說這些。一直以來,她必須依仗阮風青來吸人精氣。她看過數不清的人刹那間枯萎,不是沒有過愧疚自責。隻是若不殺人,她便會被狐群中更為強大者吞食以助長功力。
“後來我從軍,我弟弟從文,半生都是這樣相依為命。隻可惜他英年早逝,這世間到底隻剩我一人而已。”霍清泉似是自言自語,他眼睛暗去,整個人顯得頗為消沉。阮雪素這才從走神中醒來,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你還有我和風青啊,我們不是朋友嗎?”阮雪素情急下脫口而出,話一出口便立馬後悔了。莫說她和風青與他根本還算不上熟絡,就說妖與人之間,又怎會有友情?
卻不想霍清泉竟是自在一笑,笑聲裏掩不住的開懷暢意。
“能夠認識你與風青,也是霍某平生之幸!”他眼睛裏又恢複了神采,阮雪素也覺心內溫暖,不由得靜靜地向他望去。
卻不料這一望,她竟看見阮風青的身影自遠處一閃而過,那條斑斕巨尾在夜色中瑩瑩生輝。從頭至尾,他竟是一直立在那兒看著。眼看著他們聊及心事,眼看著他們情愫暗生!雖是刹那,但她依舊能察覺出他眼底成片的冰涼肅殺,以及,那刺痛心骨的難過。
【三】
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土匪之凶悍實出意料之外。接連半個月,阮雪素都難見霍清泉一麵,他不是忙著布置行軍路線,便是親自帶兵剿匪。
而那個瞧見過他們真身的小哨兵,竟不知藏身何處,任她如何費心也找不出來。
“答應我,不要碰軍營裏的人。”一日無人,阮雪素衝阮風青道。
“不然我們來此做什麼?你真當我是要參軍出征嗎!”阮風青玩笑著揶揄,一臉的玩世不恭。阮雪素瞧得無奈,不由得跺腳扭頭便走。
她日日去軍營旁的山泉邊同鯉魚說話,此時此刻,自然還是去那兒。
小鯉魚未成精,除了吐泡泡又怎懂她的心意。
六十年前,她也隻是隻普通小狐狸,怕天敵怕獵人怕躲不及的禍難連連。是在一個茫茫落雪天,白雪囫圇吞下了天地,她卻因尋不到食物而饑腸轆轆,不想竟在頭昏眼花時猛嗅見燒雞的味道。風青便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他提著一整隻噴香的燒雞,一襲織錦璀璨華衣,長身玉立在跟前。
她下意識想逃,卻在瞥見他身後五彩斑斕的尾巴後放下了警惕。
原來他們是同類。
那一日,他看著她狼吞虎咽地進食,一眼憐憫與她看不明白的深沉。後來他突然問她:“你想不想再也不受饑荒之苦,霜凍之累?”
她剛吃到一半,還未聽清便先衝著恩人忙不迭點頭。待肚皮圓滾滾時,才發現自己已是回不了頭。
化為人形的她喜著素衣,因相逢在落雪日,他便給她取名雪素。她確實不用再受饑荒之苦,霜凍之累,卻要麵對同族相殺,道人收妖,以及不停地吸食凡人精氣。
她原本悔及了當初的選擇,數十年的光陰於她不過是無聊與痛苦。可直到遇見霍清泉,她竟會慶幸自己有凡人之身,能夠結識他,走近他。他心智堅定,根本不受她媚功所惑。他智勇無雙,一雙眼似藏盡星光與鋒芒。他是那樣不同,是那樣珍貴。
她不想他發現他們的秘密,因此阻止風青在軍營殺人。她不去想太遙遠的以後,隻是眼下,隻是當下,她想同普通人一樣待在霍清泉的身邊,看他習武,聽他說話。
阮雪素依著習慣朝山泉旁走去,從前一幕幕又重回眼前,她想得出神,竟未留神腳下一滑,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去。
也是在電光石火間,一個人縱身而來,一雙手毫不猶豫地攬住她的腰肢。她吃驚地回首,正對上霍清泉的眼睛。心下羞惱間她不由得大力地推開他,卻不想這一推之下,他二人都還未來得及站穩腳,竟是一齊跌入滾滾山泉!
泉水清透,鯉魚轟散。
阮雪素看著全身濕透的霍清泉,又是自責又是歉疚。
“對不起。”她垂下頭,一臉喪氣道。
霍清泉無奈地凝視她,良久才悶聲道:“叫人怎麼放心你。”
他聲音醇厚,仿若釀上百年的好酒醇香沉沉。阮雪素聽得心下一震,不可思議地抬起頭,霍清泉的眼裏有幾分斥責,更多的卻隻剩憐惜。
她明白那幾分憐惜象征著什麼。
她一顆心如戰場上轟鳴的戰鼓,一聲傾天地,二聲裂百川,三聲平山巒。也好像是六十年的光陰,在等待的終究隻是這樣的一瞬,他不言,她也不去說,隻這樣靜靜地,整個世界都停止了轉動。
“素兒又給大哥添麻煩了。”冰涼的聲音驟然劃破脈脈溫情,阮雪素猛地清醒過來,正看見阮風青一步步走來。他一張臉沒有任何表情,望向她的眼裏有稍縱即逝的失望。
六十年的朝夕,滴水也得以穿石。你卻終是背過身去,一步一步離我的世界越來越遠。
阮風青的失態隻是刹那,隨即又恢複了灑脫。
“倒也不礙事,她確實是悶了,以後不如隨著我練兵。”山間風大,眨眼便吹幹了他二人一身的水汽。霍清泉話雖是衝著阮風青講的,眼卻片刻不離阮雪素。以至於沒看見,隨著他的話語,阮風青眼裏刹那閃過的殺氣。
阮雪素被這古怪的氛圍逼得渾身不自在,她正要找理由開溜,卻先一步瞧見阮風青眼裏突然升騰起的火焰。她猛覺不對,側頭望去,恰見霍清泉的發梢冒起陣陣青煙。眨眼工夫,青煙竟粗了一倍,隱隱的火光直往上躥。
霍清泉察覺滾燙,低頭看見自己燒著的頭發,隻片刻的猶豫便一個縱身重新躍入泉水。水花晶瑩,空氣中依稀飄蕩著焦灼的味道。
阮風青冷冷看著,負手而立不置他言。阮雪素卻是慌了心神,忙趴在泉水旁尋找霍清泉的身影。待確定他無事,這才轉過身狠狠剜了眼阮風青。
那一眼,比初見那日漫天的大雪還要冰涼萬分。
阮風青怔怔地望著她的眼神,一時竟忘卻了說話,隻覺自己一顆心猛地墜入深深穀底。
我為你做盡所有,反倒不敵他什麼也不做。是你太過偏心,還是我自找失意?
【四】
一連多日,霍清泉帶著阮雪素一同練兵,形影不離。而軍營裏在幾日中接連失蹤了五名士兵,大至副將,小至步兵。
霍清泉愁眉不展,而阮雪素卻是在戰戰兢兢中如履薄冰。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些人為何失蹤,更無人懂她的無助。
夜,月朗星稀。
阮雪素滿心憂慮如何也睡不著,幹脆起身四處閑逛。未走出幾步,便聽到隱約的慘叫聲,她順著聲音而去,直尋到一棵枯樹旁。
樹下是阮風青,他淡淡地立著,身前躺倒一個小兵,已然是斷了氣息。
阮雪素隻覺憤怒一時無法抑製地模糊了視野,她想也不想便甩開手去,一道清冷光輝轟地砸向阮風青。誰知阮風青隻悠然一抬手,那道光輝便碎了開去。
“明知不是對手,又何必出手呢?”阮風青轉過身來,眼神裏滿是嘲弄。隻是其中埋藏更深的,卻是一碰即碎的失落。
“你明明知道我不願意,為什麼還要殺人!”阮雪素小臉漲紅,一襲素衣無風而自蕩起。
“哈哈哈,那你又為什麼不願意呢?幾十年來不都是如此,我殺人,你活命。而今倒是好笑了,你就那麼介意被人知道我們是妖?信不信我立馬殺了霍清泉!”阮風青麵上怒意翻滾,他一張蒼白麵龐在月下如仙如魅,妖氣混雜著殺氣浮沉不定。
阮雪素絲毫不懼,反倒迎著他熾烈的目光抬起頭來:“你若是殺了他,我定刻苦修行,總有一日為他報仇。”她聲音淡而輕,卻似雷鳴般在地上轟地炸響。阮風青不可思議地望著她篤定的目光,良久才慘然失笑出聲。
他不再看她,而是轉過身去,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空氣中隻餘下他最後的自言自語。月光溫柔,仿若清涼的河水拍打著寂寞石橋。籠在他肩頭,也似一層迷茫浮起的淚光。
阮雪素靜靜地望著他離去,許久才失神地蹲下身子,抱著自己的膝頭說不出話。原來他不隻是那個提著燒雞的恩人,不隻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狐妖公子,他也有失落,他也會心疼。是她傷到了他的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