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好,就當我趙家沒有他這一脈。”將軍揚起鞭子又要抽下去,我的大腦空白了一瞬,身體做出反應,整個撲在懷榆身上。背後撕裂的痛,我疼得直吸氣,昏倒前,我想的是,將軍下手如此之重,而懷榆是怎麼受得了那麼多鞭。

懷榆又被調走了。

他隨軍離開的前一天夜裏,翻牆來看我,我的背還沒好,隻能成天趴著度日,我閉著眼,一動不動,假裝睡得深沉。

懷榆的手輕輕觸著我肩膀上露出來的傷口,良久,我聽見他顫抖的聲音響起,他說:“阿緋,我永不負你。”

6.

懷榆離開的第二年,一直同我暗中聯係的高顯皇帝隨密函送來了一包藥,囑咐我在五月初七放入府裏的晚膳中,我拿著那包藥,想了許久,最後去找了將軍。

我跪在他麵前,他挑了一點藥,在鼻間嗅了嗅:“上好的蒙汗藥,陛下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五月初七。”我如實相告。

“阿緋,你讓我很意外,”將軍扶起我,“我早知陛下對我忌憚,把你安在我身邊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裏應外合鏟除鎮北王府,所以這麼多年,我始終不曾與你親近,止乎於禮,可你最後卻選擇了鎮北王府。”

我抬頭看他:“阿緋選擇的是天下百姓,隻望將軍能給陛下一條生路。”

我雖是個女子,但也曉得國家之社稷,百姓之安康,高顯皇帝雖然心善,但不聰明,耳根子軟,經不起別人在耳邊說上幾句。當年我父親是死於被人嚼舌根,如今他要扳倒鎮北將軍,還是因為被嚼舌根。而這幾年來,他年數越大,這樣的弊病越明顯,忠義之士被迫害,奸臣當道,為禍百姓。

鎮北將軍一直有很高的民意,邊境四大將軍又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門生,若高顯皇帝得手殺了鎮北將軍,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將士一定會造反。屆時,東嶽國將是一片戰火,邊境四國定會趁此機會進犯,最大的受害者將是百姓。

當然這層關係,高顯皇帝是想不到的。

總結來說,高顯皇帝是個好人,但不是個好皇帝。

五月初七那天,高顯皇帝的禦林軍還未踏出明德宮,就被將軍的兵馬打了回去,臨陣倒戈的侍衛們占了一大半。

一夕之間,東嶽國便改了姓,鎮北將軍趙陽登基成為新帝,高顯皇帝在被捕後撞劍自盡,死前咒罵夏侯緋忘恩負義必遭報應。

全天下都知道,夏侯緋背叛了那個用兩座城池從敵國換回她的高顯皇帝。

那段時間,我走到哪兒,都能感受到鄙視的目光如影隨形。

先帝登基後不久,就昭告天下,立懷榆為太子。

既為太子,身子金貴,便不適合領兵打仗,加上被封為賢貴妃的夫人再三請求,是年冬,懷榆被召回宮。

其實這麼急召他回來是有隱情的,先帝在攻打明德宮那晚被高顯皇帝身邊的太監刺了一劍,本以為是小傷,身為武將的先帝自己隨便包紮了下,直到傷口發炎,才知道那太監用的劍上淬了毒。

先帝錯過了最好的救治時機,毒已入五髒六腑,太醫斷言,最多,活不過一年。

懷榆回宮沒幾日,就與先帝起了爭執,被罰跪在東宮正殿外。

那夜雨下得極大,快入冬的緣由,雨裏還夾雜著雪粒。

我撐了把油紙傘在他身後站了許久,他沒有察覺到。

我想到方才先帝特地挑燈來找我,同我說的那些話。

“你在鎮北王府多年,名義上是我的掌衣,實則是高顯皇帝賜給我的侍妾,雖然我們都知你和我隻有兄妹之誼,沒有男女之情,但天下人不這樣認為,就像如今我夜裏來找你,別人隻會當我來寵幸你。再者,你應知道百姓為水,君王為舟這個道理,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現在我雖在舟上,群臣看似誠服,但說到底這個位置都是謀朝篡位來的,百姓麵上不說,私底下也免不了有微言,我沒有時間了,隻能為懷榆鋪好做明君的路,而你夏侯緋,是背叛高顯皇帝之人,你若為他好,就該早早斷了他這個念頭,為他做些事。”

我低垂著頭不語,我明白,先帝的意思是,我的名聲反正已經壞了,不如就壞得徹底點,還能為他人做點貢獻。

先帝見我不說話,歎了口氣又道:“你可以嫁這世上任何一人,隻有懷榆不行,從前,他是將軍世子時不行,現在,更不行,懷榆從小便固執,我想了想,隻有立你為後這一個法子了。”

我猛然抬頭看他,先帝這招果然狠絕,若我為後,名義上就成了懷榆的母後,斷然不會,也不可能同他有什麼。

“讓阿緋考慮下吧。”到了這個時候,我竟開始猶豫起來。

先帝走後,我的心裏又愁又苦,便掌了盞燈,一個人在夜雨裏晃悠,不知不覺就晃到了東宮,然後就看見了懷榆。

侍衛們看見是我,正想說話,我對他們擺擺手,靜悄悄地步了過去。

我站了許久,最後緩緩踱到他麵前。

一方油紙傘下,他緩緩抬起頭,倔強地笑了笑:“阿緋,你不要擔心,大不了,我帶著你一起離開東嶽,做對尋常的夫妻。”

我靜了一會兒,道:“你是太子,是東嶽的儲君,怎能說走就走。”

他輕哼了聲:“什麼太子不太子,我不稀罕,天下之大,我想要的隻有夏侯緋。”他伸出手,冰冷的掌心拉住我垂在身側的手,用力握了下,似乎想要給我力量。

也確實給了我力量。

我在那瞬間,徹徹底底愛上他,也在那瞬間,決定徹徹底底放棄他。

我看著他的眼,淡淡道:“你不稀罕的東西,卻是我一直想要的,你父皇已經答應立我為後,懷榆,我就要,成為你的母後了。”

他怔住了。

空中一聲驚雷,照亮懷榆慘白的臉。

良久,他站起來,同我擦肩而過,一步步朝內殿走去。

傾盆大雨中,他清瘦的背影,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懷榆病倒,不幾日,先帝昭告天下,將擇吉日立夏侯氏為後。

宮中開始為立後典禮忙起來,我偶爾遠遠看見懷榆,也隻能如此,遠遠看著。

直至最後。

7.

先帝駕崩後,我一夕間,由掌管後宮的皇後變成權傾天下的太後。

我性驕奢,虧空國庫,巧立名目迫害忠義之士,縱容手下寵臣收刮民脂民膏,民怨四起。

這都不是我本意。

懷榆是個好皇帝,但要他成為一個明君,就得有個奸角來幫襯著,趙氏的江山是他父皇謀朝篡位來的,要讓那些頗有微言的大臣和百姓誠服他,就得迅速且鮮明地展現出他一代明君的氣魄。

這是先帝臨去前那句話的本意。他知道我對懷榆動了情,知道我必定會竭盡全力演好這個奸角。

懷榆替我收拾的那些爛攤子,為他贏得了許多讚譽,他離一代明君越來越近,也離我越來越遠。

元德六年,趙寧宗終於忍無可忍將太後幽禁於白麓庵,同年一並鏟除太後黨羽,將被太後逼迫告老還鄉的中書令請回朝。

大家都說,幸而寧宗英明,沒讓妖後為禍東嶽,實乃東嶽之福,百姓之福。

聽到這個傳言,我嘴裏發苦,卻覺得很開心。

暗的地方待多了,就到不了亮的地方。壞的麵具戴多了,就再沒人信你是好的。

我被押送去白麓庵那天,懷榆對我說了一句話,我便知道,他對我,已經由失望,變成了絕望。

他說:“兒臣恭送太後。”

他扶我進轎,放下轎簾的那刻,我輕聲同他道:“懷榆就當夏侯緋已經死了。”

他愣了一愣,繼而笑了笑:“她已經死了。”

我離開明德宮,身邊隻跟了小順子一個人,所謂樹倒猢猻散,我這棵大樹倒了,人人急著和我撇清關係,偏偏小順子,自請隨我同去。

我問他為什麼,他隻淡淡地答了句:“小順子習慣了伺候太後。”

似乎是放下了所有的重任,不用再端著另外一個陌生的樣子做人,在白麓庵裏,我放鬆了心情,也放鬆了心疾。

我的病越來越重,到最後,甚至不能走動,小順子幾次想要下山替我找大夫,都被我拒絕。我說:“你跟我這麼久,看我吃了那麼多藥,都不見好,自然是好不了了,何苦再做無用之功。”

不知在白麓庵待了多少年,隻記得那年漫山的梨花都開了,小順子說,他聽前院的尼姑們說,陛下立了皇後,還有了皇子,實在是雙喜臨門。

我斜靠在床上,笑著聽著,我同小順子開玩笑說:“若我有一天死了,就將我一把火燒了,什麼也不要留,免得我死後叫些刁民鞭了屍,不得安生。”

小順子點點頭,他說:“若太後去了,小順子便一把火燒了這裏。”

我聽出他話裏的意思,無奈地歎:“你這又是何必呢。”

他低下頭,語裏帶著哭腔:“小順子要陪著太後一起去見先帝,告訴先帝,太後,是個好太後。”

我愣了一愣,突然覺得傷感,我這一生,到底是有個人懂我的,幸好,這個人不是懷榆。我的目光恍恍惚惚就到了窗外開得正好的梨花上,我想,懷榆到了最後,一定是恨我的。

既然不能愛,那便恨著吧。

恨不能相守。

恨,不能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