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那天,文武百官皆在席,幾位王爺也帶著兒女來了。
不知是不是又長了一歲,今日,我竟特別懷念當初在鎮北王府的日子。
席上一片歡聲笑語,可在這宮裏,聽上去人聲鼎沸,卻誰和誰都沒有關係。
懷榆坐在我旁邊,眼神聚焦在正中打造的純金塑像上,麵上雖然掛著笑,可我仍是瞧見了他眉頭微微鎖起來的跡象。
壽宴的最後,五顏六色的煙火在空中顯現出巨大的壽字。
轟鳴聲中,我卻聽見懷榆的聲音。
“阿緋。”
我愣住,緩緩轉過頭。
他黝黑的眼裏閃爍著煙火的倒影,像極了過去的璀璨。
他飲下杯中酒:“你變了,我記得,過去你曾對我說,逢年過節生辰壽誕,隻要一家人在一起吃個飯,是最開心的。”
他的手比畫了一圈台下奢華的布置,又道,“現在,你開心嗎?”
我垂下眼看自己隨意搭在金座上的手,輕聲笑開:“坐上了這個位置,隻手,就能翻雲覆雨,整個天下都在這掌下,怎麼能不變,我早已不是當初的夏侯緋了。”我抬頭看他,直視他的眼,“哀家,是東嶽國端孝太後。”
他笑了笑,似自嘲:“是啊,你是端孝太後,不是我愛的那個夏侯緋,可請太後不要忘了。”他頓了下,一字一句道,“這天下,是朕的天下,不是太後的。”
我同他對望了會兒,又緩緩別過頭,幾位小世子手裏拿了幾支煙花在放。
我突然就難過地笑了。
記憶與現實交疊中,我看見了幼年的懷榆。
那一年過年,我隨趙陽回他在豫州的別院,細雪紛紛,別院的花園裏,趙陽幾位兒女在雪地裏跑來跑去,點煙花玩。
唯獨一個孩子,他立在長廊下,隔花望著別人玩,看見趙陽,也不像其他孩子一樣撲上去親熱,隻是淡淡笑著叫了聲爹爹,然後又似罰站般看著趙陽帶著孩子們玩。
我走到廊下,在他旁邊停下,拍了拍肩上的雪,然後低頭衝他微微一笑。
他黑亮亮的眼睛望著我,問:“姑娘是誰?”
我被他少年老成的樣子逗笑,伸手摸摸他的頭:“我是趙將軍的掌衣,夏侯緋,你呢,叫什麼名字?”
他的臉紅了紅,道:“我叫趙烜,字懷榆。”
我問他:“為什麼不跟他們一起玩。”
他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後來我才知道,懷榆是趙陽的長子,趙陽和將軍夫人抱著將他培養成文武雙全的將軍世子的念頭,對他極為嚴厲,是以才養成了這樣謹言慎行的性格,相比於活潑的弟妹,懷榆獨有的老成偏偏讓我多留了份心思,時常偷拿些小玩意兒去看他。
趙陽知道我在宮中時,受的是皇室的禮教,便也樂得懷榆同我親近。
我第一次煮茶給懷榆喝時,他的臉上出現了難得的既好奇又高興的神態,一杯接一杯,喝了許多。
兩泡茶盡了,我抱著手爐看著懷榆笑。
他捧著茶碗問我:“緋姐姐,你還會煮茶給我喝嗎?”
我點點頭:“隻要你想喝。”
他便笑,露出淺淺的酒窩。
從九歲到二十歲,我為他煮了整整十一年茶。
隻十一年。
我本以為,我可以為他煮一輩子茶。
4.
壽宴那夜我吹了許多風,隔日便病倒了。
小順子說,坊間都在傳,我那場壽宴辦得太過奢靡,光是那座金像,不知掏空了幾座國庫,賀放為集百家米百家被,讓多少平民百姓沒了糧食衣物過冬,是以,我這會兒病倒,是遭了現世報。
我躺在床上,也許是因為病了,昏昏沉沉間竟覺得無比委屈,對先帝的怨氣又加深了幾分,呢喃著:“先帝,你怎麼不帶阿緋一起走呢。”
不偏不倚,讓替我診脈的太醫聽了個一清二楚。
太醫回禦藥房後,將我思念先帝的情懷大肆渲染,在四方皇宮裏傳了個遍,傳到我這時,我剛好轉點的身體一時怨氣紆結,咯出了血,又嚴重了。
太醫開了重藥,讓我整整睡了兩日,醒來時,小順子告訴我,前天夜裏,懷榆來了。
我一驚,差點打翻藥碗。
小順子感慨萬千:“別看陛下平時冷冷清清的,但對太後可是一片孝心,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太後一宿,奴才想請陛下回去休息,還被陛下斥走。”
我大口服下藥,企圖澆熄體內燃起的燥熱。
我這個樣子,是有原因的,我昏睡的兩日,一直在做夢,哀家,做了個風月夢。
我夢見懷榆十六歲第一次和趙陽出征,定的歸期本來是正月二十。正月十五那天,我坐在屋內繡一張護膝,懷榆回來了,他一身戎甲還未卸下,一路跑到我麵前,一手執劍,一手捧盔,看著我直笑。
我震驚了半天,仰頭愣愣地問:“是我記錯了日子嗎?”
他說:“你沒有記錯,是我提前趕回來了,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沒有遲。”
如絮的雪從窗外吹進,落在我眼睫上,我還未有動作,懷榆便低下了頭,將溫熱的唇印在我眼上。
我被他嚇住,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也忘了推開他。
他的唇漸漸下移,最後輕輕地覆在我的唇上,他的額抵著我的額,輕聲歎:“阿緋……我好想你。”
那是懷榆第一次稱呼我為阿緋,從此再未改過口。
我一直當做弟弟疼愛的小男孩,在我身邊,不知不覺,一年又一年,長成了玉樹臨風指點沙場的倜儻男兒。
可經年以後,除了在夢裏,我再也沒能遇見那年的雪。
再也沒能遇見那年的趙懷榆。
5.
病好了後,我的腦子漸漸清醒,漸漸記起除了風月夢以外的細節。
那夜,懷榆似乎在我耳邊說了這樣一句話,他說:“阿緋,原來你對父皇是這般深情厚誼,是我高看了自己,以為隻要一直在你麵前,你就能看見我。”
看來,他會來看我,也是因為太醫的傳言。
他以為我心裏沒有他,就像天下人都以為,我是個妖後。
這正是先帝最想看到的。
我比懷榆大七歲,他十六歲那年第一次吻我,由於太震驚,當時我一直沒有緩過神來,後來等我靜下那顆亂跳的心後曾去找過他,我說:“懷榆,那日的事我就當你小孩子不懂事,以後,不要再如此做了。”
他從手裏的書卷中抬起頭,視線絞著我:“為什麼?”
我被他那麼一看,頓時心又慌了,但麵上不能弱下去,硬是做出副冷然的模樣,道:“我一直把你當成我弟弟。”
他輕哼了聲:“那麼,從今天開始,你要把我當做個男人來看了。”
我還想說什麼,他立起食指豎在嘴間,晃了晃手中的書,噓了聲。
我無奈地閉上嘴,在一旁坐下,打算等他看完書再同他討論這個問題,哪知他看得太久,我靠著長榻一直打瞌睡,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等我睜眼時,懷榆近在咫尺,他不知什麼時候將我橫放了下來,頭枕在他的腿上,身上蓋著他的外衣。
他睡著了,像一幅出自名家手筆的畫。
我仰頭看著他年輕的睡顏,想到前幾日我還對著鏡子數自己眼角多出來的細紋有幾條,油然而生罪惡感。
那之後我便躲著懷榆,從不與他獨處,整整三年,他使了無數招,耍賴、裝病、夜裏翻牆,成功引起將軍夫人的注意,夫人心思慎密,察覺到了他對我的糊塗心思,同將軍商量後,將他調去駐守漠北。
懷榆給我寫的每一封家書都由夫人親自拿給我,我再當著夫人的麵用火折子燃了,以示堅決。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懷榆與北祁國的那場惡戰,他受了重傷,被大夫用銀針護住心脈,先行送回鎮北王府。
懷榆一直處在半昏迷狀態,高燒不退,喂進去的藥全數被他吐出來,圍在他身邊的每個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他一直在呢喃的那兩個字,阿緋。
夫人愛子心切,最後還是差人將我請了去,她屏退眾人,將藥碗遞給我,然後歎著氣關上了門。
我坐在懷榆床邊,看著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他還在叫我,我猶豫了許久,還是應了聲,他的眼睛掀開一條縫,虛弱地說:“阿緋,不要……不理、我。”
我鼻子一酸,眼淚就不可控製地掉了下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哭,隻是看著他那樣,聽他說那樣的話,心裏就很難受。
在我的陪伴下,懷榆開始吃藥,身體漸漸好轉,他常常仗著自己是病人向我提要求,回想他小時候,是個多麼沉靜乖巧的孩子,誰想如今這麼多壞心思。
所以說,人會變成什麼樣子,沒變之前誰也無法下定論。
就像之前我以為在懷榆對我動了心思這一點上,會抗拒到底的夫人竟默許了,而我以為對兒女情長大而化之的將軍,不料想反應會那麼激烈。
將軍處理完漠北戰事回到府中,聽說了此事,便將懷榆拎去了祠堂,等我和夫人趕去時,將軍正拿著馬鞭狠狠往懷榆身上抽。
懷榆背對著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看見他背後觸目驚心的血痕。
夫人抱住將軍的腿,哭喊:“不要再打了,懷榆他大病初愈,將軍難道想打死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