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年初二到鳳凰山去拜祭了我媽,餘下的幾天裏則三天兩頭往唐睿家跑,理清了要賣要典當的不動產和股份,授權委托書統統簽好,隻等放完春假出手融資。我雙手抱著茶杯看唐睿在電腦麵前幫我打律師函,才突然發現這人跟了我這麼多年,一直以來都像是我的左膀右臂,心下忽而有點舍不得;於是我半開玩笑地跟他調笑:“唐睿,要不你過了年跟我一塊兒搬到崖北去?我讓你當洲邦的首席法務。”
他笑著看我一眼:“怎麼可能,我在鳧州有家有業的;再說你也不能靠著我一輩子。”
我對著嫋嫋升騰的水霧自言自語:“我以前是沒覺得,直到這會兒手上的東西要一樣一樣賣出去了,才知道我這是真要走了;這麼一想就老覺得心裏頭空落落的。”
唐睿一本正經地看看我:“你這是對獨自承擔責任的一種恐懼,典型的。我也沒想到你會想去倒騰民營醫院。”
“嗐,我估計我這人就是閑不下來,非得弄點兒什麼事兒心裏才舒坦。”我嗬嗬一樂,“等我控了股,我就把附院那爺幾個統統挖到洲邦去。鍾垣就不說了,必須的;肖雁平我犧牲色相能努力一下;李學右到時候肯定退休了,我就給他提供一個發揮餘熱的機會……”
“得,你就窮折騰吧。”唐睿嗤之以鼻,“鳧州跟崖北隔著多遠哪,你這挖人得費多大勁兒;辦醫院又不是賣菜,夠你操心一輩子的。”
“人活著到哪兒不是操心啊,”我笑著歎了口氣,“誒,總比洗錢好。”
唐睿跟著笑了一下,知道這話題有點兒觸到我的逆鱗,沒再多說什麼。我出神地跟著他看了一會兒律師函,不由傻愣愣開口:“唐睿,你相信張源是真失憶麼?”
唐睿手上的動作停下來:“事到如今,其實他沒必要再騙你。”
“要擱以前,他說什麼我都信。可是到現在,一想到他什麼忘了,我……”我蹙了一下眉頭,“我告訴你,我真的……你不知道,他曾經親口在我麵前……他親口跟我說他喜歡郭一臣,他不能忘……他怎麼能……”我鼻頭有點兒發酸,恍惚中覺得現實和過往一個勁兒在我眼前交替。張源在電話裏的聲音沉靜冷寂,回憶著一些仿佛來自於別人身上的故事。郭一臣在小西廂把我們從小到大的事情全跟他說了,卻獨獨隱瞞了張源喜歡他的事兒。
沒了回憶的張源讓我覺得一陣可怖,他平凡認真碌碌無為,甚至讓人分不清真假。郭一臣至死憎恨著這個或許曾經深愛過他的人,我十分討厭接受這個事實。
“你要是不信他,你也不會給他打電話。”唐睿緩緩看我一眼。
“我寧願他跟我說他其實什麼都沒忘,”我訕訕低眉,“我寧願他說是他讓警察包圍的小西廂,我……”我像是有些難過,暴躁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他要是什麼都還記得,他就是親自開槍斃了郭一臣他還是張源……我就是不愛看他現在這個窩囊樣子,我就是不愛聽他在電話裏跟我扯什麼國稅局的破事兒。他還跟我說有空上南益去玩兒呢,誰他媽想去玩兒?”我哽了哽,“他們倆一個死了,一個把什麼都給忘幹淨了……留下我一個,真他媽的難受。”
初五,我專門花了半天時間開車到鳧州一個市轄縣郊區的監獄去,想看看謝錦和;臨到探視了卻被獄警通知說犯人不見。我訕訕在監獄門口立了一會兒,正要走時被一個獄警叫住,說犯人想跟你通電話。我跟老謝隔著電話線問候了一陣,誰都沒有提到錢莊賬簿的事兒,可雙方都覺得尷尬。老謝的聲音變得有點兒哀涼,似乎連笑聲中都帶著幾分刻薄;他說現在的監獄管理不錯,他在那兒血壓還降下去了,就當是來養老。我跟他客套一陣,終究是覺得沒有滋味,訕訕道了別;臨收線前他稍微停頓了一下,話語中帶著點奇特的笑意說,小夏,最後跟你說一句,人得活得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