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論文化遺產的原真性(2 / 3)

保持文物和遺產的原真性,可大到總體布局,小到具體的結構、材料這樣的細節。巴黎的許多街道路麵至今沒有改鋪水泥、瀝青,而依舊維持著上兩個世紀以塊石鋪砌的傳統,這才能達到跟周邊街景和氣氛相契合的效果。不難設想,若遇上一支國慶節儀仗隊,聽著馬蹄踩踏街麵石塊的響動,準讓人體味到那種淳厚的法蘭西曆史之韻。參觀裏昂的古羅馬半圓形劇場遺址時,我還看到當地管理部門為盡量同曆史原貌相協調,在設計遺址路麵選材時,別具匠心地采用了柔性的窄木板條敷設,而沒有簡單地澆築會損害曆史感的水泥路麵。這顯然是出於不影響其原真性的考慮,窄木板條同古劇場的石結構錯落相間,顯得調和而別致,若幹年後壞了還可更換,但水泥就會把一切封殺了。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與世界遺產委員會,對維護遺產的原真性是嚴謹、執著、毫不含糊的,管理製度的設計也有著嚴格的規定,一旦發現違規行為,即嚴肅處理。它所針對的負麵事件,足以讓人警覺。

2004年蘇州大會期間,世界文化遺產委員會作出決定,以“視覺完整性”受周邊建築的擴展威脅為由,將著名的德國科隆大教堂列為“瀕危遺產”。一旦成為“瀕危遺產”,就意味著被列入了“黑名單”,這是非常嚴重的“黃牌”警告。所以,一個申遺項目即使已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也並不表明其可以高枕無憂,為所欲為,長期保護、恪守規則依然任重而道遠。“瀕危遺產”是一個警告信號,一般先給被發現問題者留出過渡期,督促其著力改善,采取緊急補救措施,及時解決存在的專業技術難題。若整改成功,可予摘帽,重回世界遺產名錄;若拒絕整改或整改不力、難以達標,重則摘牌除名,剔出遺產名錄。

2009年的塞維利亞大會上,世界遺產委員會經投票表決,以三分之二多數通過,決定將德國德累斯頓附近的埃爾伯峽穀(易北河穀)從世界遺產名錄中正式除名,引起了各方的強烈反響。原來,幾年前德累斯頓市政府為緩和城市交通,計劃在入遺項目所在的易北河上興建跨河大橋。教科文組織早就對此提出強烈質疑,認為此舉勢將破壞易北河穀風景的整體性,建議改用修築河底隧道的方式解決,但遭到堅持己見的市政當局拒絕,理由是這個方案已經該市全民公決,並經聯邦憲法法院裁定。於是,遺產委員會便動了真格,以鮮明的表決除名,來維護其不可動搖的原真性基本原則。德累斯頓的除名案,並非首例,此前已有過阿曼的阿拉伯羚羊保護區項目的除名。

這一風波向人們發出了明晰的信號,申遺也好,入遺後的保護工作也好,是來不得半點疏失和僥幸的,我們試圖予以接軌的國際製度與規則,在這一點上顯示了它的不容置疑的剛性一麵,維護遺產的原真性原則是不能討價還價的。

原真性觀念本身,當然也有一個擴展、深化的持續過程。起初,人們還僅僅看重某些單幢城市建築的曆史文化價值,想到要給這些建築物掛牌保護,這當然是完全必要的。但後來的想法進一步慢慢提升,發現還需要考慮曆史文化風貌的完整性和整體性效果。於是,又發展出了對城市某些優秀建築群實行整個街區的全麵性保護理念。要將對點的原真性追求,擴大到線和麵上。

富有文化眼光的成片保護主張,是由意大利羅馬市率先提出的。墨索裏尼時代對羅馬城實施改造時,曾一度沉迷於將古羅馬時期建築的周圍全部拆除幹淨,修建廣場,號稱把古建築“亮出來”。但這一做法,恰恰會使這些建築因失去同總體曆史環境的有機聯係而顯得孤單、怪異、不倫不類,所以後來便遭到了摒棄。

所謂整體性保護,即不光要保留某個具體的建築或遺址,還須考慮周邊的整體環境,對城市的有關街區、乃至整個村鎮、實施大麵積成片保護,留住原有的居民,延續其生活方式、文化氛圍和風尚習俗,盡力把它定格在一定的時代環境中。歐洲不少城市,像羅馬、巴黎、佛羅倫薩、威尼斯、比薩、布拉格、布達佩斯、塔林、聖彼得堡,就是秉持這樣的理念而保持了曆史文化原貌的。漫步羅馬的市中心,你會感覺到行走在真切的曆史當中,至今可見成片的古羅馬時期遺留的建築廢墟、遺跡,沒有刻意的粉飾性修複,更沒有那些名為“開發”實則破壞的所謂“重建“。所幸近年來國人在這方麵的認識有了一定改進,已開始意識到成片保護的可貴價值了。在全國上海市率先通過地方人大立法,設立若幹曆史文化風貌街區,予以整體保護,控製大拆大建,這就在觀念上跨出了一大步。其他一些城市也實際上開始實行了對某些特殊區域的成片保護措施,如在福州、鎮江、大連、天津、贛州、西安等地所做的那樣。

然而正如許多事情一樣,理論認同、口頭宣示甚至厘定法規是一回事,具體實施、落實則又是另一回事,在真正實現文化遺產保護的中心目標,即維護原真性,在不折不扣地與國際慣例接軌等方麵,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近年來國內的“申遺熱”如火如荼,可謂喜憂參半。國人在文化上的自我推介,在國際舞台上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由過去的聞所未聞,全然不識,已變為積極參與,乃至爭先恐後,既是好事,卻也不乏隱憂,毋庸諱言,其中相當程度恐仍來自於扭曲的政績觀和利益的驅動。目前全國尚具“申遺”意願的項目據說多達200個!中國地廣人眾,曆史悠久,自然、文化資源豐富,申報的先天條件雖頗優越,但也未必都能一一如願。世界遺產名錄不是終身製,不可能無限擴展,尤其依照不少地方的現狀來看,主客觀條件尚不充分。申遺和入遺後能否保住已有的名位,仍須付出巨大的努力。

我很讚成這樣的看法,即當今中國“文化遺產保護麵臨的最大敵人不是風霜雨雪等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也不是完全缺乏相應的保護技術,而是各種片麵和錯誤的認識”。文化遺產保護發展,以及申遺成功與否的關鍵,其實最終還是取決於我們對保持文化遺產原真性的認識,觀念的提升,以及具體的操作力度。

文化遺產的價值,在於它所承載的豐富的曆史信息,遺產保護的主要內容,首先是實物遺存,要的就是一個“真”字。沒有了原真性,或本有的原真性遭受了破壞,申遺則必無可能。譬如,上海外灘建築群如欲申遺就難度很大。其麻煩倒不在於外灘的建築將使人想起西方殖民勢力對中國入侵的曆史,國人從民族情感上難以接受,因為帶有類似色彩的澳門曆史城區,已申遺成功多年,而在於,如今外灘的相鄰和周邊地帶,已矗立起太多近年落成的新型建築物,與原來的曆史建築風格極不協調,昔日那種原始狀態下的“萬國建築博物館”的整體景觀已然大打折扣,這恰恰是申遺之大忌!香港、悉尼那些新舊錯雜的建築群,恐怕也都存在這類問題。

杭州的西湖風景區,原本也有很大的申遺機會,但因近二三十年經濟發展後激起的缺乏前瞻性的亂建高層狂潮,破壞了景區的輪廓線,申遺遂遙不可及。最為人詬病的是前不久西湖的雷峰塔重建,整個一個金光燦燦的新玩意,毫無曆史文化價值,同多年來人們心目中的那個帶有蒼涼殘缺美的雷峰塔意象,全然不匹配。可怕之處還在於,一座新雷峰塔起來後,引起一陣造假風,各地紛紛醉心於重建早已消失了的城牆、廟宇、亭台樓閣,像北京、曲阜、池州、沈陽、蘇州,包括上海周邊的一些江南古鎮,有的已經建起,有的則躍躍欲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