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這樣的批判非常應時也非常敏銳。在北上廣遼闊的天空下,螞蟻般聚攏著從全國各地前來尋夢的年輕人。但當下的社會對於出身低微的普羅青年來說,卻隻能說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這成千上萬的年輕人成功的幾率並不大,經濟地位的絕對劣勢限製了個人資源的獲取可能,也就阻斷了向高處發展的路徑。就像電影中的三個影視藝術青年陳西、沙果、黃小瓜,他們縱然才華橫溢,縱然狂熱爆棚,在強大的資本麵前也隻能卑躬屈膝地裝孫子。而資本的持有者們在隨心所欲地強奸著他們的才華和熱情的同時,甚至連他們的女友都要給一並“潛規則”了。從身體到精神,他們的尊嚴和才情都被剝奪得片甲不留……而護佑理想的方式,或許隻能像黃小瓜那樣,在自己最熱愛的(其實還是擬想)的舞台上、在亢奮的高峰體驗中將自己徹底融化,讓肉體的高空墜落與精神的不羈飛揚享有同樣的自由。恰如《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中的阮莞,她讓生命與自己的青春同歸於盡,在戛然而止中獲得了悲壯的永垂不朽。
如果說《微愛》的故事在這個意義上還算“接地氣”,還保留了真正的文藝,而真正的文藝青年的一腔關懷的話,就使真正的悖論凸顯了。那就是顧長衛依然要保持戰鬥的習性,又無奈要歸降於“敵人”的陣營。於是,這部影片就有了一種“打著紅旗反紅旗”的尷尬。商業片的資本邏輯和市場規律,是這部影片之所以產生的理由,但對資本和市場的批判,卻又成為貫穿全片的意識導向。這種欲拒還迎的羞羞答答,既可以理解為顧長衛“第五代”老兵不失身段的高明伎倆,也可以認為是這位老戰士在現實麵前的進退失據。他無法做到像張藝謀們那麼全身心投入商業大潮,也不能夠背棄資方老板的文化產業。或可說,影片中的三個文藝青年就是顧長衛本人的化身,而影片中那一個個接踵而出的資本大佬,則是肉身的商業電影法則。顧長衛隻有拍出賣座的影片才能算合格的產業從業人員,商業規律根本不會理睬你滿腔的藝術抱負或深廣憂思。所以電影中的資本批判先天乏力,必然陷入不尷不尬的難堪。
電影網上有一篇影評這麼揣測顧長衛的心思:“顧導作為第五代導演的文藝代表之一,眼看著第六代第七代導演們站著把錢掙了,既有裏子又有麵子,覺著自己該改改一貫的文藝範……”[5]他這句話很精妙地把“站著掙錢”的《讓子彈飛》拉來與《微愛》作對比,揶揄與嘲諷呼之欲出。的確,當年薑文那顆充滿後現代狂歡氣質的子彈,相當精準地擊中了當下社會的情緒爆點,在幾乎是一邊倒的讚美中,好事者們自覺發掘出影片中那些“意識形態”的“微言大義”,沿著影片的蛛絲馬跡進行“索隱”考據,直到將這部電影演繹成有著嚴密史實基礎的現實政治寓言,或是一個認同紅色“革命”曆程的追懷溯源,或是一個鼓動繼續“革命”的不祥召喚,或是一個“後革命”時代對“革命”的快意調侃——而最妙的是,充滿矛盾的各種解讀還都能夠自圓其說。《讓子彈飛》成功地實現了難得一見的審美團結與思想調和。
當下的中國,由過去沉滯而穩定的狀態驟然翻轉為競爭法則的商業叢林,人們收獲了釋放的欲望與消費的快感,同時帶來的還有被拋入“荒原”的無助體驗,在高速運轉的社會機器上隨時有可能被傾軋碾磨、被拋出軌道的危險。如果說在90年代社會轉型之初,新的階層分化、利益結構還沒有完整成型的話,在新世紀十年這一切已然是水落石出。而當下的主流電影觀眾,作為剛剛成長起來的一代青年,毫無疑問在這種新的社會結構中位於相對下層和邊緣。他們缺乏足夠的經濟和文化資源來參與利益分配的博弈,時刻麵臨著各種各樣的生存或發展的焦慮。隨著現實難題(房價、就業等)的益發凸顯,他們的壓抑與憤懣也前所未有的高漲。而互聯網時代便捷的信息傳播,又總是在發酵著這種不滿情緒。——此時此刻,年輕的人們或許更希望看到的是像“子彈”這樣酣暢淋漓地“打土豪”、分財產、將看似不可撼動的秩序就此推翻。這種觀影體驗令人腎上腺激素飆升,銀幕下連想擁有一間“蝸居”都不得的年輕人怎能不為此而興奮張狂,無從排解的現實焦慮和不滿,都在影院中得到了恣意的替代性解決。——而《微愛》,雖然切中了時代的脈搏,將銀幕上的文藝青年對資本勢力、對土豪們滿腔的憤激、控訴堅持到最後,卻根本沒有可能讓銀幕下的年輕人痛快發泄出心中這團“鳥氣”。於是,顧長衛隻能用風格的大雜燴來吸引觀眾,而這一策略最終陷於浮光掠影,當然不會得到大家的認可。
結 語
對於電影的本性到底是屬於“商業”,還是屬於“藝術”,一直是見仁見智,無法統一。但在“商業”和“藝術”之間,是否一定要做非此即彼的單選題,是否擁抱一方的時候就必須拋棄另一方,則更非理論所能解決的問題。如果想用事實例證,哪一種意見的堅持者都會舉出無數個案來支持己方論點,所以,對於《微愛》這種“腳踏兩隻船”的似是而非,輕易做出正反表態都難免隔靴搔癢。大眾與小眾都能取悅,票房與口碑雙雙飄紅,真真是可遇而不可求。或許,唯一能真正解決這種尷尬的隻在在於導演的內心如何與這個時代相處。遵循市場和資本規律沒有對錯,逆人潮而行堅守內心也沒有對錯,隻有曖昧遊移的姿態最不可取。《微愛》的高票房源於“轉型”的噱頭,很難說留下什麼“可持續性發展”的成功經驗。在這方麵,不妨想想張藝謀對待“轉型”的高調和坦然,顧長衛是否要從老同學那裏多多學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