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0年代晴朗的天空下,我們崇尚憂傷而高潔的愛情。張潔一篇《愛,是不能忘記的》,曾經撼動多少人的心?浪漫主義的詩風,鼓蕩在剛剛經過浩劫的中國大地,那時我們的愛,一如《關雎》一般的古典而溫馨。
像往常一樣,70年代的最後一段日子,北方是在漫天飛雪中度過的。與過去有所不同的是,當吉祥的白雪漸漸覆蓋了遼闊北方的河流與山川時,人們熱烈議論著的不是即將到來的新年,而是一篇名叫《愛,是不能忘記的》作品。
雖然在此之前,這個名叫張潔的北京女作家就已經以《森林裏來的孩子》引起人們的關注,但她遠遠沒有達到震撼人心。《愛,是不能忘記的》則不同,它是那種能夠穿透人的心靈的作品。年輕女人鍾雨對那個與她一樣喜愛契訶夫的革命老頭兒的愛,是那樣純粹而高潔,而且刻骨銘心。女性細膩敏感的筆觸,賦於小說以巨大的憂傷,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又升華了這段男女私情。人們於是知道,原來愛是不能忘記的,無論在怎樣嚴酷的年代,也無論經過多少苦難,多少歲月,愛都在人的心中永存。
這奠定了整個80年代的愛情基調:高潔、純粹、持久而隱痛,充滿了古典主義的憂傷和浪漫主義的詩風。
但現在還遠不是談這個的時候。現在要談的是,愛在此時尚未解禁,愛情題材在文學創作中仍是禁區。和熱烈的民間認同正好相反,在理論界,這篇小說首先遭遇到的是批判和“爭鳴”。這樣公然打出“愛”的旗號,讓左派思想家們感到一種大逆不道的威脅,一種異端的氣味,他們因此而憤憤不平。但畢竟時代不同了,對他們的口誅筆伐,很多人是持一種懷疑的態度,更激進一些的,就像張潔一樣,公然亮出了“愛是人類永恒的主題”這麵大旗。
現在回憶起那場發生於80年代之初的爭論,當然是有些可笑了,但在當時,論爭的雙方卻是那樣的認真、激烈、尖銳而對抗,並且都投注了極大的熱情。更重要的是,它帶動了全民的情緒,使幾乎全社會的人都投身到這場關於文學的討論中去。在校園、在機關、在工廠、在車站,甚至在鄉村昏黃的油燈下,你到處可以聽到人們在議論張潔的這篇作品。小說的主題以及它所傳達的愛的信息,就是這樣通過各種途徑,逐漸深入人心。
那是一個文學的春天,我們民族思想解放的步伐,籍文學而艱難地邁進。心靈的覺醒、情感的複蘇、思想的解放,同步進行。因為張潔的小說,人們得以堂而皇之地把“愛”掛在嘴上,中國老百性終於不再回避愛情!
我們現在已經來到80年代的天空下了,剛剛經過了疾風暴雨的天空一碧如洗。一場政治浩劫過後,我們民族意外地獲得了一個好心情,晴朗、潔淨,蘊含無限生機。這時愛情也如期而至了,這一時期的愛情,理所當然的古典,浪漫,遠離世俗與性 欲,充滿唯美的氣息。
所以發生於80年代初期大學校園裏的愛情故事,全部是那麼的富有詩意,或者說不切實際。那時大學裏的女生幾乎無一例外地喜歡戴望舒的《雨巷》,那明顯屬於古典象征主義詩歌的範疇,帶有一點點頹美的色彩。寂寞的雨巷和雨巷中走來的幽怨少女,在詩人筆下仿佛是一朵“雨中丁香”。這是一個古老東方少女的原型,一個逝去時代的美麗而憂傷的意象,她在大學校園中的流行,正暗合了80年代初期人們古典主義的愛情理想。記得在我采訪的大學女生中,有一個叫章雲的哈爾濱女孩,她的初戀,就非常非常的浪漫與迷茫。那是一個雨後的傍晚,那座關外名城飄散著清新濕潤的空氣,章雲站在一棵樹下,看見一個男人向她走來。那男人走得很急,當時他身穿一件白帆布的工作服,沒係衣扣,晚風拂起他的衣襟。在走過她身邊時,他無意地向她笑了笑,接著很快就走過去了。
那一笑讓章雲頭暈目眩。當時天邊正殘留著一抺晚霞,章雲堅持說她看見那人的背影罩在一棵大雨珠中,邊緣閃著晶瑩的玫瑰紅。幾乎是一瞬間,她就愛上了那個不知姓名的男人,為此她天天傍晚去那株樹下等待,以致毫不猶豫地放棄了當年的高考。這已經不太像發生於現實生活中的故事了。這次虛假然而唯美的初戀,讓章雲長久地陷入痛苦之中,更重要的是,它影響了她後來的多次戀愛,使它們尚未開始就注定了失敗的結局。
後來,與那個夢幻中的男人相比,她的所有現實中的男友,都是那麼俗不可耐。
一個更加極端的例子,是關於一個名叫羅雁的師範女生的,在大學二年級時,她跟她高考複讀班時的男友私奔了兩個多月。羅雁的家鄉在呂梁山區,一個盛產民歌的地方,父親是當地的稅務局局長,母親曾是地區呂劇團紅極一時的女演員。可是羅雁卻愛上了一個交城大山裏的男娃,家中一貧如洗。她的戀愛理所當然地遭到家庭的反對,而她卻在考上大學之後,於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從學校與這個名叫高晉的男友私奔。
這在當時,是該校一條轟動一時的新聞,她所在的係領導,因此受到院黨委的嚴厲批評。
羅雁和她的男友,在桃花源一般與世隔絕的皖南山區,共同度過了兩個多月的時光,那是高晉先期到達並工作了半年多的山村小學。夜晚,一燈如豆,她說那樣的日子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和安全。這段極具原始色彩的戀愛,整個過程都是那樣的抒情和衝動,流露出強烈的對現代性 愛和現代都市文明的否定。而羅雁最終拋下男友,重返學校,是不是也預示著,在現代,那種脫離凡俗的古典主義愛情,已經無法在現實生活中存在?
這就是80年代。一方麵是專製時代的結束,一方麵是開放時代的逼近,在情感領域中,古老的愛情理想還在繼續,而新的反叛的內核已經生長出來。與這個發生在大學校園中的私奔故事遙相呼應的,是安徽東部一個名叫定遠縣的地方,在那一時期,那片廣大鄉村出現的私奔潮,曾讓許多人驚赫。麥天樞的《愛河橫流》和苗振亞的《私奔》,均是以報告文學的形式,對發生於那一時期的這一奇異的鄉村時尚所作的真實報道。作家們不約而同地告訴我們,那裏一個名叫老海的農村青年,在帶著他心愛的小何姑娘私奔在外時,27天的時間裏,竟然遇到了24對私奔出來的戀人。在定遠的某些村落,靠私奔建立的家庭,幾乎占了新建家庭總數的三分之一。那是一陣席卷鄉村的狂飆,為了反抗包辦的婚姻,為了逃脫換親的命運,更因為無力支付那數額巨大的彩禮,他們勇敢地私奔。浪漫的私奔之路上,走著一對又一對相愛的男女,他們賦予“私奔”這個古老而又不軌的語詞,以全新的含義。籍這些報告文學作家的筆,在80年代中期,全國都知道了他們驚世駭俗的愛情。
與蔚然成風的私奔現象同時出現的,還有如雨後春筍一般湧現出的鄉村詩社,在皖東起伏不定的丘陵之上,那是一道最亮麗的風景。那時的鄉村,很多地方還沒有通電,在夜晚昏黃的煤油燈下,那些白天還在土地上勞作的農民,那些熱愛詩歌的青年男女,曾是怎樣熱烈地對視著啊!詩社生產了鄉村最浪漫的愛情。思想解放的春風,吹拂在遼闊的原野,從對詩歌的熱愛,也可以看出我們民族,在那一特定時期活躍而健康的情緒。
到了80年代末期,有北京來的作家,再次來到皖東,尋訪那些他早先采訪過的鄉村吟者,發現那些曾經活躍一時的詩社都煙消雲散了。
而在當時,更大的詩潮還在蔓延。不僅鄉村,不僅工廠,也不僅學校,幾乎是全社會、全民族,都湧進詩歌的浪潮中去。詩刊和詩社風起雲湧,《詩刊》、《星星》、《詩歌報》等等刊物的發行都上了幾十萬份甚至上百萬份。到處是詩人,到處是熱愛詩歌的文學青年。有一則笑話說,你走在大街上,從樹上飄下一片樹葉,這片樹葉從十個人的頭上飄過,其中九個是詩人,還有一個是文學青年。幾年之後,這片樹葉變成了磚頭,在它砸著的十個人中,九個是總經理,一個是副總經理。十億人民九億商,還有一億待開張,從全民寫詩到全民經商,都是一種社會情緒。不知今天的人們,還記不記得80年代中期那場全國範圍內的聲勢浩大的詩歌百家聯展,那是一種聯合行動,很多家報紙,很多家刊物,都身不由己地卷了進去。每天有無數首詩歌,發表在這個聯展之上,也每天都有嶄新的詩人誕生。那時詩人的桂冠,最魅惑人。而在這一切背後的,則是雪花一般漫天飛舞的信件,和隨時生長著的浪漫的與詩歌有關的戀情。一個人發表了一首詩,接著就會收到幾十封、上百封、甚至上千封來信。一詩成名天下聞,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不知為什麼那一時期,我們這個保守持重的民族會那樣富有激情。我的一個學生,在某報的詩聯展上,讀到一首關於黑夜和靈魂的詩,那詩說靈魂是赤足而行的,不知怎麼,一下就被它打動,也喚起了她心靈深處某種隱秘的衝動。她毫不猶豫地通過刊物,給幾千裏外的詩的主人發去一封長信,訴說自己讀到他的詩時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以及與之相通的生命的痛苦。這以後他們幾乎一天一封信。半年後的五一勞動節,她未經請假既踏上前往遙遠北方的列車,在工廠嘈雜混亂的集體宿舍裏,與她那從未謀過麵的紙上戀人纏綿了幾天。因為嚴重違紀,回校後她受到了記大過處分。這份浪漫的愛情一直保持到她大學畢業。她後來分到北京遠郊的一座礦山子弟學校,在那個遠離城市和現代文明的地方,她喜歡在夜幕下抱膝而坐,仰望一天明亮的星星。那樣的夜晚,她常常會想起她的初戀,心存一份感動。1998年夏季,我隨一個攝製組前往北京拍片,她和丈夫、兒子一起到賓館去看我,此時,她已經成為一個叱吒於商戰中的女強人,正麵臨婚變。她的丈夫是一個本分的中學教師,不喜歡她那種以一當十的樣子,就和教研組坐對麵的一個新分來的女大學生發生了婚外戀情。他們甚至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約會,她卻豪無察覺。她太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太投身於商場的搏殺,無暇顧及丈夫和家庭。但他們的婚姻是有基礎的啊,在一個朋友的燭光晚宴上相識,周圍是如夢的氛圍,此後是漫長的通信、贈詩,最後幾經周折,終於調到一起,組織了家庭。在北京街頭茫茫人海之中,他們也曾牽手而行。天地契闊,與子相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們那時以為,他們會像古老詩經中的戀人一樣,一直走下去。她辭去學校的工作,投身與IT行業,也完全是為了他們的家庭,為了他們的兒子將來能過得比自己好。所以她無法麵對丈夫的情變,無法承受這種打擊。在痛苦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們還是離婚了,她於是常常於深夜打來電話,問我:潘老師,你說這世界上還有沒有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