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的《坐搖椅的男人》:
田耳的小說中有一種“人性的溫情”,但單用溫情來解讀田耳是不準確的,他的溫情從來不會把生活的嚴酷和人生的惡劣篩選掉,也不會將鄉村當成逃避現實的田園淨土。與他的溫情相伴隨著的是一種冷峻,冷峻地麵對現實困頓而展開精神的追問。最重要的是,田耳學會了鄉村舒緩的思維方式,他因此能夠從容不迫地去處理急劇變幻的生活現象,使自己的體驗在小說世界裏變得更加飽滿。小丁的變化匪夷所思,莫非那把搖椅有迷惑人心的魔法?莫非是嶽父的靈魂附著在他的身上?小說有一種輕煙般的荒誕感,最終在結尾凝聚為一團濃霧。荒誕感可以說是時代留給70年代出生的作家的印記。
魏微的《鄉村、愛情和窮親戚》:
魏微有一篇小說題目叫《家道》,我以為魏微最擅長寫的就是家道中的微妙情感和詭秘的心理。她有一套適合於寫這類故事的文字:舒緩,溫潤,像一脈靈動的泉水從你的腳邊流過。難得的是魏微把家道的人倫複雜性咀嚼再三,讓我們回味無窮。這篇小說充分表現了魏微的以上特點。讓我驚異的是,她能把愛情作為一麵鏡子,從而照見了我們在鄉村倫理以及城鄉文明衝突中難以發現的細微之處。魏微所呈現的細微之處,也許夠社會學家以一本專著的篇幅來加以闡釋,但魏微小說中的理性卻是以最含蓄的方式隱藏在情感豐沛的敘述叢林中。還應該注意到,魏微的情感世界深處有一塊安靜的聖地,就像是這篇小說中所表現的“我”與表哥陳平子之間的那一段“瞬間的理想”般的愛情,也許在現實中是稍縱即逝的,但它始終跳蕩在魏微的內心。
張楚的《蜂房》:
張楚是寫短篇小說的高手,他將這篇小說取名為“蜂房”,或許他就是一隻很有頭腦的蜜蜂,把他的小說都建造成了精致的、就像迷宮式的蜂房。因為有了好的結構,所以他的敘述一點也不張揚,不動聲色地把讀者帶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境地。張楚曾說過,他特別喜歡一部叫“黑暗中的舞者”的電影,但電影中關於底層和犯罪的故事似乎並不是張楚樂意仿效的對象,我猜想他一定是喜歡上了這部電影的名字,他願意像一位“黑暗中的舞者”那樣去寫小說,但他有一雙穿透黑暗的眼睛,因此即使在黑暗中仍能把舞步踩得那麼流暢和瀟灑。《蜂房》顯得過於隱晦,多種不相幹的意象重疊在一起,它會給讀者帶來什麼樣的幻覺呢?也許每個人的感受是不一樣的。
張惠雯的《垂老別》:
這是一篇在客觀冷靜的敘述中蘊含著哀憫情感的小說,質樸卻不蒼白,顯示了敘述的力量。張惠雯的小說非常幹淨,既是說她的文字,也是說她的意象,這可能與她的經曆有關。她有篇小說《水晶孩童》,我以為她是把自己的小說當成是“非人間的美麗”的水晶孩童來營造的,所以她的小說一般不會陷入社會現實的汙濁之中,這篇小說看似要揭露農村家庭倫理上的問題,其實不是,張惠雯更想進入到一個老人的內心,我讀這篇小說時不由得想起了日本的經典作品《山節考》。
張學東的《跪乳時期的羊》:
我把“70後”作家分為順著傳統開辟自己的道路和逆著傳統開辟自己的道路兩類,張學東屬於順著傳統開辟自己的道路中的代表性作家之一。《跪乳時期的羊》是他的成名作。這篇描述鄉土生活的小說,自然會讓人們聯想起現代文學以來發展壯大的鄉土敘述,即使小說采用了兒童的視角,也算不上新鮮,但值得注意的是,張學東筆下的這名兒童帶著現代人的困惑,小說寫的是農村習以為常的宰殺牲口,而我們在感受小說中如牧歌般的草原氣息的同時,也感受到了彌漫在小說中的生命之疼痛。張學東順著傳統,還表現在他的小說多半接續起關於鄉土文明與現代文明衝突的主題,他往往從小角度切入,表現鄉土文明在向現代文明轉變時的困惑茫然和艱難認同。人們或許會說張學東的叛逆性不夠,但在他的骨子裏還保存著西北藍天的純淨透明,這是別的“70後”所沒有的。
朱山坡的《靈魂課》:
朱山坡的小說中有一個米莊的世界,這既是他出生的家鄉,也是他安放自己靈魂的地方。他的小說同時還有一個高州的世界,因為這個世界的存在,他才會去重新發現米莊的意義。《靈魂課》更像是一篇寓言,這也是朱山坡寫小說的特點,他不願意他的小說停頓在故事的層麵,他擔心那種純粹客觀的敘述會讓懶惰的讀者止步於故事之前,而不去探詢故事後麵的意義。所以他的小說總會將他思索的意義轉化為一種形象的符號,作為基本旋律反複彈奏。
阿乙的《楊村的一則咒語》:
“70後”的文化資源有一多半來自外國文學,而且他們對“西餐”已經有了良好的消化功能,不像“60後”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受西方現代派的影響掀起先鋒小說潮流,幾乎是生吞活剝的方式。阿乙的這篇小說從人物和故事來說,完全是本土的,故事中包含著底層苦難、工業汙染、農民工問題等諸多元素,也都是當代小說最流行的敘事,但阿乙沒有照著當代小說的路子把這些材料寫成一個社會文本,而是寫成了地道的文學文本。我以為是他從外國文學中悟到了一種處理現實的思維方式。在這篇小說中阿乙是怎麼處理現實的呢?他從小處著眼,把意義之大也化解到事件之小中。於是就有了“蝴蝶效應”的敘述結構,楊村的鍾永蓮為偷沒偷雞而下的一句詛咒,竟像一隻蝴蝶扇動了翅膀,帶來了巨大的風暴……
東君的《聽洪素手彈琴》:
東君往往帶著潔癖來寫小說,他不願意社會的汙穢玷汙了他鍾愛的人物,這大概也是為什麼他的小說中總愛出現寺廟一類意象的緣故吧。洪素手顯然是他精心嗬護的一位在紅塵滾滾的當下仍然保持著清高和潔淨的姑娘,洪素手身邊雖然沒有寺廟,但東君讓她為自己搭建了一座無形的寺廟。在寺廟裏彈琴,需要心的虔誠和平靜,寺廟裏的琴音則是淡定平和。淡定平和也是東君偏愛的敘述風格。但東君的潔癖有時會顯得過於生硬,這是我對這篇小說略為不滿的地方,比如為什麼非得要洪素手這位高潔素女與民工小瞿結為夫妻呢?這多少會讓人誤以為東君也相信庸俗化的人民觀會提高小說的道德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