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微物之神(3 / 3)

絲鳥不是能歌善舞的鳥類,但也叫。三四月間,或許是起春的緣故,總是叫得好勤快。每天清晨,它們都會站在屋前屋後的荊棘上,撕開嗓子,噝哩哩噝哩哩地叫喊。

那聲音尖尖的,像匕手一樣插進人心,給起床的和正準備起床的人一個狗血淋頭的兆頭。村裏的人都說,絲鳥,絲鳥,什麼絲鳥,簡直就是死鳥。

據說,絲鳥叫得最厲害的時候,就會有人死去。

有一年四月,小溜子又發病了,是肚子痛的老病。因為他就住在我屋隔壁,喊痛的聲音傳到我屋裏,我心慌,就走過去,看看他到底病成個什麼樣子了。

他媽見我進屋,也不講話,隻把嘴巴往房裏一呶,我就進了小溜子睡的那間房。

小溜子迷迷糊糊的,臉麵黃蠟。我不敢把他喊醒,也不願久看他那樣子,隻好走出來。在房門口,我看到小溜子的媽在擦著眼淚。她擔心小溜子的病診不好了,吃了幾天的藥,打了幾天的針,都不見好轉。

那天,小溜子的媽請來了村裏的一個老巫師。老巫師給小溜子做了法事之後。對小溜子的媽說,必須把屋前屋後的荊棘全部砍光,隻有這樣,小溜子才能保住性命。見人們半信半疑,老巫師進一步解釋,是那些絲鳥在作怪。於是小溜子的媽請來村裏的幾名勞力,用鋒利的鐮刀將屋前屋後的那一叢叢荊棘全部砍光了。

因為沒有了荊棘,小溜子家附近再也聽不到絲鳥的叫聲了。奇怪的是,三天之後,小溜子的病就真的好了。

從此,小溜子再也沒有犯過病。二十多年過去,不知道人們是否還記得這件事,我隻知道絲鳥還在叫,人也還在死。絲鳥的叫,人的死,兩者有沒有什麼聯係,我們是無法搞清楚的,就像鬼神,說有便有,說沒有便沒有。有與無,全在於心的把握。

露水

那些個晨曦初露的清晨,總有一個睡眼朦朧的鄉村少年穿過無邊無際的田野。他臉色蒼白,打著赤腳,穿著洗得發白的短衫短褲。上衣胸口上有個剛剛撕開的小口子,還沒來得及縫補。昨天晚上,他又做了一個惡夢。他瘦小的身子像鋸子鋸過的木柴,在黑暗的夜晚七零八落。看來,他不得不重新整理自己的身體,就像那個經驗豐富的農人,把那些散亂的木柴整理成捆。

所以,當他在鬱鬱蔥蔥的田野上飛奔的時候,他的身子發出散架似的,吱吱嘎嘎的聲響。

空氣清新得就像母牛擠出的奶水。天空還有些灰,是那種漸漸變化著的灰,空靈的,彈性的灰。灰中透白的,閃光的灰,散發著濕潤的,溫馨氣息的灰。他把那種灰使勁地吸進胸腔,他感覺到小小的心髒發酥,發軟。他的腳步輕起來。輕起來。

小路兩邊長著司空見慣的野草。那些高的矮的野草,溫柔,調皮,沉默,善良的野草,有的甚至像老朋友那樣攀著他的肩膀,或者撓著他的腳心。這些草身上都含著露水,所以,少年很快就被打濕了。

一棵草兒,一顆露水。

他生下來沒多久,父親就在維修學校的屋頂時摔了下來,注定一生要在輪椅和床上度過。家裏一貧如洗。母親天天要到野外勞動。父親帶著他,兩個人,一大一小,在地上爬來爬去,家裏還有一隻很大的烏龜,在大小兩人之間的間隙爬動,很慢很慢。他五歲的時候還不會說話,家裏人急了,從遠鄉找來一個白胡子巫爺,鬼畫桃符,無用。半年後,家裏斷炊多日,暴躁的父親懸梁自盡。他搬不動父親沉重的身體,突然大叫,來人。屋外行人聞訊趕來,救起父親。他開始說話,並開始有了自己的名字:露水。

一棵草兒,一滴露水,這是一種生存方式。

小鼠

這是我在電視上看到的一個節目,時間過去很久了,那隻小鼠的形象在我的腦海中永不磨滅。我多次夢見它,夢見它在我的身邊出現。

那是一個冬天,村後的一座山燃起了熊熊大火,於是,山上的諸多生命遭受了毀滅性的災難。等到大火熄滅,到處都是燒成焦碳的動物屍體,然而生命的頑強也如野火燒不盡的草根,一些藏身於地下的小動物得以幸存。譬如一些土蜘蛛,還有一些小老鼠等等,它們在災難過後,又重新步入生命的舞台。但嚴峻的是,這座舞台於它們來說,已然是一座廢墟,它們的當務之急是生存,所以它們為了尋找到食物和水源而鑽山打洞、上躥下跳。

這時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隻小鼠,它在大火來臨前夕,就已身懷六甲,大災之後,她忍著饑餓和死亡的威脅產下了四個子女。此時的它,身子幹瘦,渾身擠不出一滴奶水。無疑,在這種惡劣的情況下,她不僅養活不了自己的兒女,連它自身也朝不保夕。這時,慘烈的一幕發生了,它竟然一口一口地吞噬掉自己的孩子。它使我感到無比震驚,一個母親怎麼能夠如此殘忍呢?哪怕它是一隻小鼠,在感情上,我仍接受不了。

我不忍再看,便把目光從電視機掠到窗外,窗外是一株枝條盤曲的綠樹,當我的目光從窗外的綠樹再一次回到電視上時,那座受災的山已經迎來了它生命中的又一個春天,燒枯的樹木披上了綠色的新裝,野草萋萋而生,山溪琮琮而鳴,被大火驅趕的動物回到了家園,甚至還帶來了遠方的客人。到處是鳥語、獸鳴、花香,這種生命的歡騰,使我一下子忘記了小鼠所帶給我的恐懼和不快。

那隻小鼠竟然又懷了孕,又順利地產下了四子,我對它的母愛疑慮重重。我甚至想,像這樣的母親生孩子幹什麼,不是造孽嗎?但是,它一開始就讓我刮目相看,此時的它完全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它總是把四個孩子緊緊地盤在身上,供給它們充足的奶水,而且過不了幾天,就銜著它們遷入新居,因為它害怕它的孩子受到敵人的侵擾。孩子們斷奶之後,它就出去尋找食物,雖然食物在洞穴裏堆了厚厚的一層,但它仍然不辭辛勞地到處尋找。

後來,孩子們漸漸長大了,它為了孩子們的安全起見,仍然過不了幾天就要遷入一個新居。這時它不需銜著孩子們遷居了,孩子們一個個比它輕不了多少,它就是銜也銜不動了。於是,娘兒母子五個,彼此咬著尾巴,組成一個列車一樣的隊伍,在蜿蜒的岩石道上開拔。當娘的當然是火車頭了。

有一次,它們碰到了一頭龐大的野牛,其實,照生存原則來說,野牛對它們不存在任何威脅,野牛根本也沒有意識到它們的存在,但小鼠帶著它的孩子們倉惶逃躥,最終平安地到達了新居。

但是,在到達新居後,小鼠發現,那個火車尾(最小的孩子)給弄丟了。它慌忙沿著來路尋找,並發出了吱吱的慌亂的叫聲。我聽不懂它的語言,但我知道它是在叫著它孩子的名字,要它回來。後來,它終於找到了那個孩子,孩子便咬著它的尾巴,娘兒母子一道奔向新居。不久,又傳來了那頭野牛的吼叫,它幹脆銜著這個孩子,她是怕它的孩子受驚,就這樣它把孩子銜進了新居。

我流淚了,並理解了那隻小鼠在災難中的那種殘忍,這其實是一種赤裸的生命的本能的表現,如果它連自己的生命都保不住,那麼,它怎麼有能力來保護自己的孩子,怎麼來施展它的母愛?

如果沒有這種生命的自私,也就根本沒有愛的偉大。

責任編輯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