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微物之神(2 / 3)

我記憶中的草履蟲,有四個關鍵詞可用在它的身上——死角、逃逸、黑暗、氣味。

草履蟲生活的區域,是鄉村那些潮濕的死角。我發現草履蟲總是在屋簷下。那時的屋簷下經常碼著柴草,如果我們把柴草搬開,在最黑暗的角落裏,總是能看到很多草履蟲。突如其來的陽光令它們猝不及防。看得出它們身上那些微小的觸須在顫抖,在掙紮。很顯然,陽光令這些草履蟲心慌意亂。不過,很快,它們就調整好了情緒,它們開始避開陽光,朝著黑暗的角落爬去。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草履蟲的這個秘密,當時發現這個秘密時,不禁怦然心動。記得那時,我還沒有看到過火車,火車隻是在我的想象中存在。於是我在自己幼小的心靈中,把那些草履蟲比喻成了開向黑暗的火車。

轟隆隆,轟隆隆,開向黑暗的火車。

其實,草履蟲是從來不發出聲音的。

草履蟲身上最厲害的武器,是它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肯定不是臭氣,不是那種慢慢騰騰的腐爛的味道。到底是什麼樣的氣味,我實在無法用有限的語言來描述。盡管這種氣味,仍然深刻地留在我的味覺中。如果勉強來描述的話,我隻能打個比方,是像硫酸那樣特別刺鼻的氣味。那種起著腐蝕作用的氣味。碰到什麼,什麼都可以腐爛,什麼都可以摧毀的王者的氣味。

一開始,草履蟲這種強烈的刺鼻的氣味,應該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武器吧。但是到了後來,草履蟲根本就沒有什麼天敵,它的肉體實在是不鮮,不美,就是沒有那種氣味,也沒有誰來侵犯它。

那麼,這種氣味又意味著什麼呢?

現在想起來,這種氣味隻有惟一的一種命名:那就是孤獨。於是,我終於明白,我為什麼夢見草履蟲了。

小水溝

那不過是一條小小的水溝而已,根本不值得大書特書,但我卻總是有寫它的衝動。盡管我已經習慣了壓抑著這個念頭,但有一次,它幹脆就流到了我的筆端,看來我是非寫它不可了。

它是一條長度不到兩公裏,寬度不過三米的小水溝。像這樣的水溝,根本就用不著給它命名,於是,我們就叫它小水溝,再具體一點就是某某村的小水溝。它從東到西穿越了我們的整個村子,是四十年前,我們的前輩們一鍬一鍬開挖出來的。它保證了一千多畝田地的灌溉。為我們的豐收,為我們這個村子的正常運轉,做出了功不可沒的貢獻。這樣的話不說也罷,說了也是白說。要知道像這樣的村子,這樣的小水溝,在中國的大地上多如牛毛。

我想說的是,這條小水溝對於一個人成長的重要。如果一個人的生命中,沒有這樣的一條小水溝,他的生命會顯得多麼遜色,多麼的蒼白無力啊。

這條水溝每隔五百米就有一座簡單的磚石小橋。我們農家的孩子,兩三歲時就從這條小橋上走過去,腳下的流水看到小橋上蹣跚的腳步,仿佛一下子也流得溫柔起來。隨波逐流的小鴨子,多是黃色,還有白色和麻色,發出歡快的嘎嘎聲。我們走出小橋,迎接我們的是無邊的田野。根據季節的不同,在春天我們可以看到金黃的油菜花,在夏天看到芬芳吐穗的水稻,在秋天看到雪白的棉花,在冬天看到碧玉般的蠶豆苗。

等到我們五六歲的時候,這條水溝就成了我們及時行樂的溫床。在冬天,那時候每年都會有幾場大雪,甚至有雞蛋大的冰雹,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就都隻能躲在家裏不出門,在堂屋當中燒起稻草大火,側耳傾聽著門外冰雹捶打屋宇和大地的聲音。狗都像懂事似的,從野外跑了進來,偎依在家裏長者的腳邊一聲不響,支起耳朵,仿佛做著一個遠古的狩獵夢。現在我們那裏的孩子要看到這麼大的雪,就隻能在電視上了。

等到冰雹停了,我們會穿著笨重的棉衣走出去,在厚厚的雪地上翻滾。急切地走到屋外的那條水溝邊上,這是我們眼中最為神秘的一個地方。我們中一個鬼主意多的小家夥,把一塊石頭扔了下去。石頭在冰麵上發出一聲悶響,劃出一個優美的弧線。於是我們知道了水麵上結冰很厚。便一個個走下去,膽子大的走在最前麵,我們手牽著手走在冰麵上,是那麼緊張,手挽著手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膽子小的站在岸上,臉孔緊張得通紅,為冰麵上的勇士們屏住了呼吸。記得有一年,五個五六歲的小孩同時落水,家家戶戶,有二十多戶人家吧,都抱來家中最好的稻草,在岸邊上燒起了衝天大火,那火光把整個天空都燒紅了。五個差點凍壞的孩子臉上露出了得意受寵的笑容。大人也似乎被這衝天的火光所感染,根本就忘記了責罵他們的孩子。

夏天,漲水的季節,我們在這條水溝裏學習遊泳。水溝裏的水漲到人家的禾坪上來了。水是那麼清亮,負責灌溉農田的人一大早就肩負鐵鍬來看水。他們都是一些好心情的人,嘴裏哼著祖傳的歌謠。他們控製著水的流向,讓它們流向幹渴的棉花,開裂的稻田。等到水溝裏的水淺了,我們就結伴來到水溝,把水攪渾。在渾水中摸魚兒。有運氣好的小孩子,一個下午能夠摸到幾十條,其中有鯽魚,麻果楞,黃皮皮,洋婆婆,甚至還有鱖魚,不過要想把它抓起來,肯定是要付出代價的。有一個小孩腳下踩著了一條鱖魚,它身上的刺紮了一下他的小腳板,痛得他在水裏打滾。後來發腫,流濃,差點把小腳腳爛掉,一個月之後,才被一個神奇的土方給治好。

這是一條美麗的水溝,不過她的美麗,現在隻能長留在我們的記憶之中了。那時她美麗,是因為人們對她的保護和珍惜。每年冬天,農人們都會自發清理水溝裏的淤泥和垃圾,每年夏天會用電泵抽水進來,讓她美麗得像一個豐滿的少婦。但那是很久以前了,現在的農民似乎對他們曾經如此依賴的土地冷漠了。他們的目光,向往城市的方向。他們寧肯天天打牌。土地的深處很難找到他們的心跳了。去年,我從城裏來看這條久違了的小水溝,它已經荒廢多年,河床早已經淤塞,長滿了淩亂的水草。據說,終年都是那麼一層淺淺的鏽黃色的水漬,在漂著,各種顏色的塑料袋,就像眼淚一樣在它的睫毛上滾動。

那天,我聽到了小水溝在哭泣。

絲鳥

那是一種比麻雀還小的鳥,大概隻有算盤珠子那麼大。渾身黑黑的,比沒有月亮的黑夜還黑。它也不像麻雀那樣住在屋簷下,整天嘰嘰喳喳的,從人們的肩膀上飛過。也不像那些喜鵲啊八哥啊住在高樹上,它那麼小,根本飛不了多高。我想,要是遇到一陣風,就會把它吹得沒有蹤影,像一片紙屑那樣。

所以,絲鳥總是躲在一叢一叢的荊棘中,像閃電一樣在荊棘中飛來飛去。荊棘雖然很矮,但長著密密麻麻的鋒利的尖刺,你要是伸手去抓它,手臂肯定會被荊棘劃得鮮血淋漓。

所以,絲鳥是最安全的,它不像麻雀,可以隨便在屋簷下的窩裏抓到,也不像喜鵲或者八哥,能用鳥槍或者彈弓射殺。它太小了,你根本無法瞄準。

麻雀雖說怕人,但它們又總離不開人,當你舞動手臂時,它會迅速地逃離,但當你安靜下來,它又會飛到你的身邊。絲鳥不是這樣,它遠離人類,似乎不喜歡任何人類的氣息,對人類嘴邊剩下的食物也根本不感興趣。它隻喜歡露水、野果和昆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