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成逢人就問:“見到我娘了沒有?”
“沒。”
說明,娘找水,找得很遠。
兩個多小時後,他終於發現了母親。不!先是在一個荒灘上發現了一個空蕩蕩的木桶——“是我家的木桶!”黃文成驚呼一聲,感覺情況不妙。又見到了第二個木桶。見到母親時,母親的身體趴在幹硬的石頭堆裏,腦袋歪斜著,左手緊緊地攥著石頭縫裏的一株草,右手緊緊地攥著扁擔的鐵口鏈子。兩隻鞋子甩在一邊。
“娘——”黃文成大喊。
娘沒有回應,隻是微微睜開幹井一樣的眼睛,看了黃文成一眼,又輕輕合上了。
黃文成使出九牛二虎的力氣,終於把娘扶起來,這才發現,老母親的臉上、胳膊上、腿上,全是血。
黃文成呆呆地看著母親,他絕望了。一個連水都挑不了的男人,能背起自己奄奄一息的母親嗎?黃文成扶著母親,用袖口擦去母親臉上的血跡。慘白的月光下,年過半百的母子倆像一組凝固的冰山。從北部灣刮來的海風一陣緊似一陣,海鳥怪叫著從頭頂飛掠而過,滿天星鬥似乎繃緊了神經,仿佛要灑落下來的樣子。
“娘,您先躺一會兒,我回去喊大哥來。”
山裏水少,各種野物倒是不少。黃文成為了防止母親被蛇咬傷,撿來一些帶有尖銳棱角的石塊,在母親周圍擺了一圈兒,像孫悟空用金箍棒給師傅唐僧畫出的保護圈似的。這才趕緊往村裏跑,一步三回頭,一回頭三望。天哪天哪!蛇是勉強能防住了,但是,如果狼來了,怎麼辦?
黃文成是哭著回家的,一路跌跌撞撞,渾身的關節“叭叭叭”直響。
此時的大哥和嫂子已經在家裏等候,兄弟倆來不及共話離別之苦。生活的苦,已經像旱天裏堅硬的風,深深刺痛了兄弟倆的神經。
是大哥把老母親背回家的。大哥一邊背著母親急匆匆往衛生所趕,一邊回頭嗬斥弟弟:“你一個大男人,為啥讓老娘去找水?為啥?為啥?為啥?”
黃文成一句話都不說,跟在後邊,挑著兩個空桶。
為啥?還能為啥呢?黃文成理解大哥,自己的情況,大哥心裏是有數的。大哥心裏有氣,大哥實在是找不到發泄對象了。
黃文成終於開了腔,說:“大哥,你使勁罵我吧,都是兄弟我的錯。”
大哥回過頭來,怔住了,說:“弟弟,是大哥不好,大哥沒有資格這樣怨你,請你原諒。大哥我跑到廣東打工,有水喝,站著說話不腰疼。”
老母親摔得不輕,回家後,臥床不起,啥話也不說。半個月後,老母親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下葬母親的時候,哥倆沒忘記,用一個雪碧瓶子,裝了滿滿一瓶子雨水,擱進母親長眠的棺材裏。
村裏,仍然有年邁的老人到處找水、挑水。
看見這樣的老人,兄弟倆就想起自己的母親。
想起死在找水路上的母親。
想起為水而死的母親。
不!不能讓老人們為水而送掉性命。弟兄倆一核計,花了幾天幾夜的工夫,在房後的荒灘上連鑿帶挖,掏了一個炕麵兒大的坑,然後把挑來的水倒進坑裏。——兄弟倆明知這不是從根本上解決飲水問題的辦法,甚至,這是一種最笨拙的方法,但是,兄弟倆義無反顧地做了,並給村民放言:隻許老人們來挑水,青壯年們,照樣去村外找水。
這個水坑,果然解決了村裏幾位老人的燃眉之急。
幾天後,坑裏的水惡臭難聞,還是有老人們來挑,挑回去,沉澱,再沉澱,然後用來做飯。沏茶時,把茶葉多放點兒,隔味兒……
那天,我專門“見識”了這個水坑。
這個如今早就實施了農村飲水安全工程的村莊,人們對這個救命的水坑情有獨鍾,有人用籬笆把水坑圍了起來。
意思似乎是,這是一個夢結束的地方,同時,也是一個夢開始的地方。
——寫到這裏,關於老母親找水,兒子找老母親的故事似乎該畫上句號了。事實上,一路走來,我聽到的關於母親和水的故事,何止這區區一例,特別是關於母親們為水而摔死、自殺的例子,至少聽到不下三十個,凡是去過的區縣,幾乎都有因水而死的故事。在我最初的寫作提綱中,專門有《找水路上,喋血山穀的母親們》這樣一個章節,試圖把絕望的母親們在水的困境中不慎摔死、縱身跳崖、割腕井口、吞食農藥等悲壯而慘烈的自殺情景予以還原,用來詮釋中國農村嚴峻的飲水現實狀況,後來反複思量,我采取了悲憫和人道的態度,她、她們的死已經如此強烈地牽動了同樣生活在共和國的土地上的公民們的神經,我再去重現那樣的慘烈的場景,於心何忍?於逝者何安?所以,我最終選擇了講述老母親找水、兒子找老母親這樣一個相對而言稍稍溫婉一些的故事,盡管,其中的核心也是母親的死亡,盡管,母親的死亡也是事關飲水……
盡管我無奈放棄了《找水路上,喋血山穀的母親們》這一節的寫作,但我日記本上對這些母親們的記錄條目,依然清晰可辨,我不忍心展開它們,隻將條目引用幾例:
——1998年冬,貴州省丹寨縣三十二歲的婦女文莉芸,婚後連續找水、背水十年,為了照顧年邁的婆婆和兩個兒子,她無法外出打工,找水、背水成為她生活的全部內容和意義。有一次,從九公裏外的山下背水,中途歇息時,文莉芸躲進灌木叢裏解手,出來一看,兩桶水已經被過路的山羊喝幹。文莉芸傷心不過,縱身跳崖而死。
——1999年夏,重慶市黔江區二十九歲的婦女韋茹玲,因幹旱,與村裏人到處找水,有時候一天都找不到一擔水。隻好利用晚上到七公裏外鄰村周邊的山泉裏挑水,為此經常與該村護水的婦女發生爭執。有一次,韋茹玲挑水回家途中,在山道上遭受鄰村婦女奚落。韋茹玲回家後,給九歲的女兒留言曰:“將來一定要嫁個有水的地方。”然後藏進一個山洞裏,服毒自殺。
——1993年秋,四川美姑縣二十八歲的婦女張雲雲,像往常一樣挑著兩個水桶,背著一大背簍衣服,前往山下四五公裏外的一個山泉。這天的任務照樣是:挑水,洗衣。有過城裏賓館服務員經曆的她,喜歡幹淨。山泉還不到一口鍋大,她盛滿了兩桶水,然後把背簍裏的洗臉盆拿出來,放到山泉外邊,開始洗衣服。可是,這天偏偏前來挑水的人特別多,有人就埋怨:“就這麼點泉水,你還洗衣服,太臭美了。”有人甚至強行把她水桶裏的水倒入自己的桶裏。張雲雲挑著空桶回家後,眼看家裏無水做飯,轉身出門,在村外上吊自殺。
——1990年,寧夏同心縣二十二歲的婦女馬桂枝,結婚第二天,就死在水缸裏。這裏連年大旱,家家戶戶都有一米多高的大水缸,水都是從幾公裏、十幾公裏外的山穀裏用毛驢馱來的。“寧可米缸空,不能水缸空”。飲水再多困難,家家戶戶都會在缸底存儲碗口高的一點水,留作念想。婚後的馬桂枝用木勺舀水的時候,不小心一個“倒栽蔥”栽進了缸裏,連磕帶嗆而死。從承包地裏趕回家的丈夫發現的時候,缸口,隻伸出來兩隻腳。
……不能再舉例了,反正——1995年、1998年、2001年、2004年……在貴州,在四川、在陝西、在河南……在找水、挑水中不小心失足摔下懸崖的婦女,時有可聞,有直接摔死的,有摔成殘疾的,有摔成殘疾後再自殺的。其中,有個婦女是被馬壓死的。那天,她家裏要蓋房子,婦女牽著馬,馬馱著水,在炎炎烈日下,一趟又一趟。馬累,婦女更累。馬突然不走了,婦女回頭,吃力地靠近了馬,她本意是想撫慰一下馬的,但是——馬就在這個時候倒下了,馬像一堵老牆似的轟然坍塌,婦女躲避不及,被活活壓死……
彎彎山道上,年輕母親的鮮血和水,水和年輕母親的鮮血,一起流淌、流淌,流淌……
一匹馬和一個家庭的消逝
人也好,牲口也罷,都有生命。
有誰估摸過,人的命,牲口的命,到底哪個值錢?
經濟學早就告訴我們,所謂價值,取決於價值主體的有用性。在缺水、馱水的日子裏,牲口所發揮的無可替代的作用——有用性,讓我們看到了另一種客觀存在的、符合現實邏輯的卻又十分殘酷的價值觀。
家長有時候這樣教育孩子:“養你,不如養一條牲口。牲口,還能馱水呢。”
村裏人有時候如此調侃:“我家有三個孩子,兩個是人,一個是驢。驢是老大,其他兩個分別是老二和老三。”
“牲口是一個家庭中最重要的勞動力。”三十八歲的彝族村主任李江對我說,“在我們這裏,假如死了牲口,喝水就成天大的事情,這個家庭就麵臨滅頂之災。”
2012年6月22日上午,我來到了雲南省元謀縣江邊鄉鹽水井村的金馬村。
金馬村原來叫馬嘎村,就地理位置而言,此地比較特殊。四川和雲南大部分地方以金沙江為界,雲南在金沙江以南,唯獨江邊鄉、薑驛鎮在金沙江以北,嵌進了四川境內,一如杏樹枝頭嫁接了一根梨樹枝條兒。這裏,距離當年紅軍巧渡金沙江的皎平渡口非常近,當年工農紅軍與蔣軍鏖戰的曆史痕跡,隨處可見。
金馬村之行,很不容易。我們的采訪車到了波濤洶湧的金沙江畔,隻能擺渡過江,擺渡船分客船與貨船。到了對岸,我們的采訪車也隨即上岸了。然後再乘車,沿著陡峭的土山道,盤旋而上。山道像陡立的牆壁上纏繞的一條蜘蛛網,纖細、脆弱,給人隨時斷裂的感覺。山道靠懸崖一邊,隨處可見坍塌後的大坑和溝壑。這裏距離江邊集鎮十四公裏,海拔一千零六米,周邊五公裏內沒有水源,要獲得人畜飲用水,最遠的還要到十幾裏外的地方去取水,有的是肩膀扛,有的是用騾子馱,來回在四個小時以上。
多年來,金馬村的姑娘一茬茬長大了,一茬茬遠嫁山外,一個都留不住。全村的光棍一茬茬有增無減,年齡最大的光棍四十八歲,許多男青年不得不離鄉背井,給人家當上門女婿。上門女婿,就意味著是女方家的人了,你即便生一大幫崽子,也得隨女方家的姓走。全村人口,一年比一年少,人氣沒有了,活力沒有了,有些人家的院子,早就人去院空,像一個個破爛不堪的古堡。
座談是在五十六歲的原彝族村主任杞魚昌家裏,現任村主任是李江。
李江告訴我,毗鄰的幹海子村是金馬村的一個自然村,由金馬村管轄。幹海子村的庹榮貴一家,已經在這個村消失了。
是因為水,馬死了。
是因為馬,人死了。
是因為人,家沒了。
1998年臘月,當時五十九歲的庹德富用馬馱水泥,想修一個水窖。馬一天能馱三趟,一趟馱三袋水泥,每袋水泥五十公斤。也就是說,那匹瘦弱的老馬,每天要馱四百五十公斤的量。
李江說:“庹德富是個要強的人,他一家五口人,老婆和三個孩子,都被幹旱搞怕了。借錢修水窖,那是保命呢。”
路實在是太不好走了。那匹瘦馬在馱水泥、水以及其他建材的時候,它似乎無怨無悔,但是,不知道是第幾趟的時候,剛剛拐過一道彎,在一個稍稍平坦的地方,馬遲疑了一下,不走了。背著一個大塑料水桶的庹德富回頭一看,隻見馬氣喘籲籲,和他一樣渾身大汗淋漓。瘦馬的眼睛似乎有些混濁,失去了往日的光澤。馬先是把四肢稍微外撇,竭力做了一個支撐的動作,然後,身子開始慢慢地、慢慢地下沉,當肚皮兒、胸脯全部穩穩著地,馬最後看了主人庹德富一眼,就脖子一歪,口吐白沫……
馬死了。死之前,馬用最後的努力沒有讓背上的水泥袋摔著。
寒風刺骨,風中夾裹著塵土和沙礫,在空曠的大山裏左衝右突。
“從江邊鎮到幹海子,要經過我們金馬村。那天,庹德富跌跌撞撞地跑到金馬村來找我,還沒說話呢,就哭了。”李江說,“當時的庹德富老人,臉像曬幹的白菜,皺紋都打卷了。庹德富是找我來幫忙的,我當時一看他那樣子,就明白了。操起一把鐵鍁,拎起繩子,喊了村裏的幾個人,就馬上下山。”
半道上,李江他們看到了死去的馬。馬的眼睛半閉著,沒有完全合上。沉重的水泥壓在馬背上,像一個沉重的殼。臘月的天氣裏,馬的屍體已經沒有溫度了。大家看著馬,一時誰也不好說什麼。
有三種選擇:就地掩埋,抬到江邊鎮賣掉,抬進村裏剝皮吃掉。
馬肉是稀罕玩意兒,死馬肉,好歹也能賣點錢的。
庹德富一家辛苦一年,也難得品嚐過馬肉,吃鮮肉,晾臘肉,怎麼著一年也吃不完。
但是庹德富卻說:“馬是死在這裏的,就埋在這裏吧。”
有人提議:“老庹,要實際些,我們幫你抬回家吧。”言外之意,就是吃掉。
“哇——”庹德富又哭了,說:“埋掉吧,吃馬肉,我們全家下不了口。”
就在路邊埋了。像父母的墳一樣,一個土包,在路邊隆起。
在家裏,庹德富整整哭了一天。他五十歲的老婆肖紅美也陪著哭。
庹德富當場一病不起,馱水的事,就落到了肖紅美的肩上。第二天一早,肖紅美就背著水桶出了村,回來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
考慮到庹德富家的特殊情況,經村委會研究,決定動員村民義務提供馬匹,義務投勞,幫助庹德富家修建起了水窖。
2009年,在炕上癱瘓長達10年之久的庹德富,死了。
李江說:“其實,庹德富是氣死的。”
是水,讓庹德富生了滿肚子的氣。如果不是水,他就不用苦思冥想修水窖,如果不是水,他心愛的馬就不會死。
李江,這個精瘦、幹練、操著一口夾雜著地方口語普通話的彝族幹部,談到水,談到馬與家庭的關係,談到水與死亡,語氣裏充滿了悲情的憂患。他說,缺水的日子,如果趕上下山的路被衝毀或者坍塌了,找水就成為全村人每天生活中的頭等大事,找來的水,水質特別差,經常出現中毒的事情,累死、毒死的牲口不少。去年,村委會粗粗做過一個統計,全村累死的馬有四匹,牛六頭,渴死羊八隻,光他嶽母家就累死了一匹騾子,一頭牛,馬和牛死後,嶽母病情加重,到現在還要輸液。
李江告訴我,有一家人的馬在馱水的路上,終於撐不下去了,索性顛翻了水桶,撒蹄就跑,跑得無影無蹤。
有好幾戶人家的男主人,都像庹德富一樣,倒在了炕上。
庹德富死後不久,背了十年水的肖紅美,也累倒在了炕上。
從馬倒下,到人倒下,像是連鎖反應。最後的家庭重擔,又落到了大女兒庹燕如的肩膀上。2009年,是中國西南地區大旱最較勁的時分,大多數的水窖基本成了幹窟窿,庹德富家的水窖在所難免,窖底,長滿了瘦弱的茅草。
全村的大多數姑娘早就遠走高飛,去了有水的地方。但是二十五歲的大姑娘庹燕如卻不能,當時,前川裏、後壩上那些有水的地方,前來提親的人絡繹不絕,庹燕如遲遲不敢答應。嚴酷的現實早就擺在眼前:我離開了幹海子,誰給家裏背水?母親由誰來伺候?兩個上中學的弟弟,學業咋辦?
“在我們這裏,姑娘長到二十五歲,就已經是稀罕了。”李江歎口氣,“唉!越是被缺水整怕了的人家,孩子們往往最懂事。按常理,庹燕如二十歲那陣就可以嫁出去了,但是……唉。”
母親的病始終沒有好轉。庹燕如最終橫下決心:不外嫁了,嫁本村。
庹燕如給男方提出的條件很簡單:一要家裏有馱水的牲口,二要對她母親好。
“狼多肉少”。光棍一大堆兒呢!庹燕如很快和本村一個小夥子結婚。
婚後的庹燕如,一半時間在小家庭裏照顧公公婆婆,一半的時間,陷在娘家,照顧母親和兩個弟弟。連水都喝不上的日子,怎麼上學?大弟弟高中沒讀完,外出打工。
母親又死了。兩個弟弟,孤苦伶仃。
“庹德富的老婆,是活活累死的,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婆子,背水背了十幾年,鐵人,也累成稀泥兒了。”李江感慨。
有一天,十九歲的大弟弟提出:“姐姐,咱家連牲口都沒有,每天喝姐夫的牲口馱來的水,天長日久,不是個事兒。我不想在村裏呆了,我要去上門。”
庹燕如緊緊咬著嘴唇,說:“好吧……對女方家不要太挑剔了,隻要人家那地方,有水,就行。”
娘家那頭,就剩下了小弟弟。
小弟弟成為庹家惟一留在幹海子的一根獨苗兒。獨苗兒意味著什麼,姐姐心裏很清楚,弟弟心裏也很清楚。說穿了,庹家傳宗接代的重任,全在小弟弟這裏了。
兩年以後,小弟弟也十九歲了,提出:“姐姐……我……說出來,你不要怪怨我。”
庹燕如呆呆地注視著這最後一個弟弟,她知道小弟弟要說什麼。庹燕如的眼淚,撲簌簌地,像房簷上的雨水,一種抗旱保苗的樣子。
“姐姐,爹娘死後,你拉扯我和哥哥不容易,但是,我眼看著和村裏的其他男人一樣,最終隻不過是一個光棍……”
庹燕如用袖子擦幹眼淚,決然地說:“不行!堅決不行。你哥哥已經走了,你再一走,咱庹家就……就……”庹燕如幾乎是喊出來了,“你知道嗎?你再一走,就家破人亡了。”
“姐姐,我既然能說出來,我是想過好多遍、好多天了,我不是隨便說的。道理,我都懂。”小弟弟說,“我的好姐姐,你為了這個家,犧牲了自己的一生,留在了村裏,已經夠冤的了。我再留在村裏的話,我這一代算是給祖宗續上香火了,但是,打一輩子光棍,還有下一代嗎?”
鄰居們也出動了,勸小弟弟:“別走了……別……全村那麼多光棍呢,不止你一個。”
姐夫也勸:“別走了,你一個人過不下去,就到我家來,咱一起過。”
在一個月高星稀的夜晚,小弟弟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村莊。
據說,小弟弟下山的時候,靠近一個墳堆兒,並繞了一圈。
是那個墳堆兒,埋葬了一個家庭的一切。墳堆兒裏,不是人,更不是祖宗,是那匹馱水的瘦馬。
至此,曾經人丁興旺的庹德富家的院子,在歲月中永遠沉寂了,沒落了。那裏,是庹燕如曾經的娘家。“轉娘家”這個古老的風俗,成為庹燕如心中永遠的痛。歲月毫不留情地在這個院子裏走過。屋子全部坍塌,矮牆成了殘垣斷壁,院子裏雜草叢生,倒在牆角的門窗,散發著腐朽的氣息。房後的那口水窖,堆積其中的瓦礫、柴火足有半米厚,偶有“吱吱吱”的叫聲從裏麵傳出來。
是另一種生命成為這裏的主角兒。不是人,是老鼠。
注:本文為作者長篇紀實文學《在水一方》節選。《在水一方》為中國作協2012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即將正式出版。
責任編輯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