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婚後的伊麗莎白搬到鄰鎮,隻當了幾天的乖媳婦,之後三天兩頭往娘家跑,事無巨細地將婆家的情況講給父母。不過很少提起自己的丈夫,所有興奮點都集中在婆婆身上。
婆婆是當地小郵局的負責人,這在十有七八是家庭婦女的鎮子裏也算是“職業女性”。婦人愛穿套裝,別胸針,老派的發式盤得很高;嗓音低柔婉轉,但說出的話板上釘釘,不留反駁餘地。兒子也拿她沒有辦法,能忍時叫她“撒切爾”,忍不了也隻能跟自己慪氣。婦人挺胖,好在個高腿長,總體看來並不顯蠢笨。平時開一輛瓢蟲似的老菲亞特車。上車時讓人擔心鑽不進去,下車時兩條穿絲襪的長腿像從底盤裏長出來的。伊麗莎白婚前不大開玩笑,婚後變得幽默起來,回到自己家三句話總有一句是拿婆婆開心,性格外向起來,爆發性的笑聲越來越像父親。
“你們想象不出我婆婆多吝嗇,擤過鼻涕的紙巾恨不得熨平了再用。我公公從集市買了條領帶,她會一直挑剔到老頭摔杯子為止。她對兒子不錯,但大小開支都要她過目,連兒子買剃須刀也要到她指定的店裏。不過這樣也好,嫁給她兒子很安全,就從省錢的角度考慮,老太太也不會讓他養情人的……”一說到婆婆她就咯咯大笑,露出大半舌膛,全家都跟著笑岔了氣。不過,女孩的幽默感越來越強,當父母的心裏越來越擔心。
“她對你怎麼樣?”母親問。
“對我她能怎麼樣?我嫁的是他兒子,又不是她。”女兒不以為然地說,“她要嫌我西瓜買貴了,我立即出門買個更貴的,她要覺得我哪件衣服不好看,我天天穿著在她眼前晃悠,直到她說累了為止。”
“你們有沒有吵過?”
“我們吵不起來,”女兒笑道,“她跟我嘮叨,我就跟她兒子嘮叨,直到她心疼兒子為止。”出嫁前伊麗莎白一點都閑不住,出嫁後變成了悠閑的小婦人。暖棚裏的活兒幫不上手,家裏的活兒她沒情緒幫手,省得婆婆更看不順眼。
“可是……”女兒的話雖說得輕鬆,仍不能打消父母的擔心。
“放心吧,我心裏有數。”伊麗莎白寬慰母親,“現在我知道我的前任為什麼嫁給他一年就離婚了,攤上這樣的婆婆,沒幾個女人能受得了。她要把我也鬧走了,她兒子這輩子就打光棍吧,除非娶他媽。”女兒的話又給父母說樂了,她被婆婆培養出的刻薄好鬥,多少讓老倆口放一點心。
不過,伊麗莎白的婚姻“平安無事”沒超過一年。盡管丈夫對妻子言聽計從,但她還是受不了那個把眼睛縫在她背上的婆婆。表麵看,婆婆對兒媳並沒什麼不好,當麵很少挑剔她,婆媳從來沒有翻過臉,甚至有時伊麗莎白覺得自己比婆婆厲害。可日子久了,心裏的壓抑越來越重,她總能通過丈夫的情緒覺察到婆婆的不滿,半年剛過,男人就從焦慮轉為性冷,伊麗莎白意識到了威脅性的存在。有一天下午,她坐在花棚裏的樹墩上看丈夫修枝,無意中瞥見婆婆走出院門的碩大背影。就在那一刻,一個念頭突然襲來,她告訴自己:現在,你該走了!
伊麗莎白跟丈夫說想出去走走,轉身回臥室換了套衣服,然後遛達著離開家門,徑直去了長途汽車站。離發車還有半個小時,她坐進一家甜點店,從容地吃了杯冰激淩,跟偶然誤入這裏的遊客一樣,用饒有興味的眼光觀察小鎮乏味的街景。
長途車開出鎮口時,她看到了正在路口跟鄰居聊天的婆婆。她希望婆婆能偶然回頭看到自己。汽車從婆婆的背後駛過,兒媳不無惡意地朝她揮了下手。回到家,沒等母親發問,就先抄起電話告訴丈夫自己回家了。丈夫問她哪天回去。她說想一直呆下去。丈夫問她為什麼。她反問:“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丈夫蒙了,因為他真不知道。
“就因為你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說完她隨手掛斷了電話。
電話鈴一陣又一陣瘋響,伊麗莎白不僅不接,而且哼著歌幫母親做飯,假裝什麼也沒聽見一樣。母親問她打算怎樣。女兒痛快地說,離婚!母親聽了並不吃驚,這隻不過印證了當初的擔心。但是不管怎麼說,這個轉折來得太突然,老人一時來不及反應。
“那麼,以後呢?”她問女兒。
伊麗莎白十分幹脆地回答:“繼續找啊!既然我能在報上找到一個窩囊的,就能再找到一個不窩囊的。”
母女倆麵麵相覷,突然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安娜是在電話裏從母親嘴裏得知姐姐“出逃”的,立刻搭長途車趕回家,一是想給姐姐打氣,二是安慰母親。“離了也好,倆人本來就不合適,”安娜邊說邊抄起茶幾上的相冊心不在焉地翻看,裏麵是她的婚禮照片,“那家夥肯定有戀母情結。”
這時,伊麗莎白端著一大盤熱氣騰騰的土豆泥從廚房進來,聽到妹妹在跟母親談論自己,也興致勃勃地湊過來,伸著腦袋看了一會兒,然後恍然大悟地說:“說來很怪,現在回頭看這些相片,感覺像是別人的婚禮。”
“這次不是,總有一次是你自己的!”安娜說著,扯過書包,動作麻利地從裏麵掏出厚厚一疊報紙,啪地攤在桌子上。
“下回再挑可得小心點。”從院子裏回來的父親也過來插腔。
“下回我要自己找。”伊麗莎白說。
晚飯後,伊麗莎白突然正式提出,她想搬到城裏住一段。看到姐姐終於開竅,安娜很高興。母親怔了片刻,隨後讚同說:“你是該到城裏試試,憋在家裏隻能陪我們耗著,以後怎麼辦。”老人想了想又說,“回頭你跟安娜一起租一套房子,也能有個照應。”
“不,我要自己住!”
伊麗莎白說到做到,租下這個閣樓,成了許磊的鄰居。住了一個來月她也納悶,想知道對門住的是什麼人。當然,她知道是男人,因為馬桶蓋經常向上翻著,便池沿上總有尿跡。
“你想知道鄰居是誰也不用砸門啊。”許磊突然想起剛才的話茬。
“我砸門是因為你不開門。”
“不開門,你也不至於這麼大火氣。”
“誰讓你拉完屎不衝廁所!”
“我肯定衝了。”許磊又被說急了。
“你是衝了,但不衝幹淨,好幾次還留著屎道道……”
說到這兒,兩人都捶胸頓足地樂瘋了。
10
自從知道了鄰居是誰,許磊不僅衝廁所時要格外細心,清淨的日子也就此了結。
伊麗莎白在城裏一家玩具店打半工,下班後泡在家裏翻報紙,打電話,隔三差五地相一次親。許磊雖然沒再陪過她約會過,但對每回約會的細節都了如指掌,起初像聽懸念故事,甚至幫她出出主意,時間長了變得無聊,發現登廣告求婚的男人無外乎幾種:離婚的憂鬱男,大齡的窩囊廢,可憐的孤寡老,危險的性變態,再就是那些想不花錢解決生理焦慮的單身漢。
過了一段,這兩個房客的交往空間有所擴大,特別是在學校裏受了兩次無果而終的戀情刺激,許磊開始帶女鄰居出入學生俱樂部,偶爾一起去看演出。在家的時候,他不能再跟以前一樣裸讀裸吹裸看電視,因為伊麗莎白隨時都可能闖進來。不過也有一個好處,練薩克斯風時,許磊有了一位忠實聽眾。每當他倆的目光在總帶著憂傷的曲調中相觸,許磊心裏會怦然一動,恍惚覺得安娜坐在那兒。姐妹倆在安靜的時候真是很像,這種時候,他心裏會暗暗滋長對安娜的想念。
記得那是個周末,安娜和卡爾奇回了黑井鎮,許磊一個人留在家裏寂寞發呆,安娜提前一天回來了,而且一進房門,就將雙肩背包朝地下一摔,一聲不出就哭得淚流滿麵。男孩嚇呆了,不知出了什麼事,他走過去,彎腰拾起女孩摔在地上的背包,起身的時候兩人對視片刻,安娜委屈地撲到他懷裏才哭出聲。安娜說,午飯後她去找卡爾奇,樓下沒人,她就徑直上樓去男孩臥室,房門鎖了,裏麵傳出兩個人響動,她叫卡爾奇開門,但直到安娜氣得發瘋似的跑掉,門也沒開。她跑到街上,才聽卡爾奇從窗口喊了她一聲,但隻喊了名字,沒叫她“等等”,也沒叫她“回來”。用不著解釋,女孩清楚發生了什麼……許磊抱著安娜,聽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訴,隨著胸脯變得溫暖,肌肉逐漸鬆弛,漸漸地,他從可憐對方變得慶幸自己,女孩的信任填補了他寂寞的空虛,讓他意識到自己的性別。他倆就這樣抱著,抱到安娜哭幹了眼淚,抱到房間裏靜得能聽到心跳,抱到窗外天黑萬家燈火,一直抱到床上抱到天亮抱到卡爾奇乘早班車趕回來。不管卡爾奇怎麼敲門,安娜都不讓許磊去開。中午,安娜猛地拉開門,跨過坐在門外地上發呆的卡爾奇,頭也不回地衝下樓道。
幾天之後,安娜看好長途汽車站對麵樓上的那套公寓,拉著許磊搬了出去。搬家那天,卡爾奇不在,許磊鎖門的時候既覺得歉疚,又有些不舍,同時又為正式開始的同居生活感到興奮。跟安娜做愛既矛盾又刺激,矛盾在於她是朋友的女友,刺激也正在於有朋友的影子,那種感覺很怪異,就像吹辨不清是木管還是銅管的薩克斯風。
跟伊麗莎白一起,他總想起安娜,但兩人很少提起安娜。伊麗莎白隻說,安娜跟卡爾奇一起休學去了米什科爾茨,在那裏一家有歐盟背景、致力於幫助吉卜賽人改善社會地位和生存環境的基金會當義工。當然,卡爾奇的男友喬巴也跟他們在一起。這消息讓許磊既意外又震動,不由得對卡爾奇更另眼相看,覺得在他身上有一種宗教性的獻身精神,即使離經叛道,也會做得超凡脫俗,像是耶穌,淩駕於自我甚至人類之上,骨子裏有寬恕和拯救意義上的深層痛苦。同時許磊也生出嫉恨,不理解安娜為什麼要跟去。
對於卡爾奇此舉,伊麗莎白表現得不以為然,說他一向自以為是,感覺自己比教皇還要接近上帝,別以為那些茨岡人領他的情,隻是還不知道他是基佬而已。提到妹妹,伊麗莎白第一次表現出不屑,說她“心血來潮”,“癡情弱智”,早晚有一天會後悔的。關於喬巴,伊麗莎白說,那孩子在茨岡人裏頭算不錯的,中學能夠畢業,長得也還精神。不過,茨岡就是茨岡,蛾子變不成蝴蝶,血裏的東西改變不了。喬巴的父親是個酒鬼,經常打架,而且連老婆孩子一起打,有一回一腳踢斷了兒子的肋骨。他的母親跟哥哥都是慣偷,由於小偷小摸無法立案,警察也拿他們沒辦法。
“那卡爾奇怎麼會喜歡上他?”許磊自言自語地問。
“拯救唄,”伊麗莎白調侃的語調裏帶著不想理解的譏諷,“照我看,他不是心理變態,也是精神妄想,把自己當成救世主。”
許磊聽了沒置可否。他也說不出因為什麼,感覺到卡爾奇身上有某種誘惑,同時隱隱約約地理解了安娜。年輕人容易衝動,尤其在憂鬱的時候,具有犧牲的傾向,容易動心於塞巴斯蒂安的殉難之美。聊到夜深,伊麗莎白回屋睡了,許磊理不清胸中的情緒,抄起薩克斯風,一直低聲吹到天亮,吹到微醺般暈眩,吹到失戀般空寂,他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樂器如墜雲端的慵懶魅感。
許磊跟伊麗莎白的交往日漸頻繁,從對方變柔軟了的語調和目不轉睛的微笑看,他意識到對方纏上了自己。像所有寂寞的單身漢一樣,許磊在心裏也有一張候補女友名單,從自己喜歡的角度講,伊麗莎白排得很靠後,但從實現的可能性看,排得靠前。他很清楚,要不是這麼多個晚上自己努力充當柳下惠,他倆早就亂了,但對一個單身漢來說,真想不亂,那是天方夜譚。就在伊麗莎白上門吵架的四個月後,許磊半推半就地就範了。做愛時,男孩不肯睜開眼睛,他真真地覺得,此刻是在跟安娜在一起。
即便如此,他倆還是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像兩個越軌的孩子在學校裏佯裝陌生地保守秘密。有時伊麗莎白在許磊這兒,有時許磊在伊麗莎白那兒,但誰都沒有提出想搬到一起,甚至誰都沒有提過“愛”這個詞。在伊麗莎白那裏,許磊很少睡到天亮,會等對方睡熟後抱著衣服悄悄退出,躡手躡腳回到自己房間,事後則跟對方解釋說,自己一大早要練薩克斯風。當然,即使做愛現場在許磊那兒,他也會定時起床照吹不誤,女孩從不生氣,陶醉地聽,不會認為對方是想趕她走。
時間又過了幾個月,有一次伊麗莎白從黑井鎮回來,迫不及待地告訴了許磊兩個消息。跟他有關的是,女孩將他們的關係告訴了父母,父母喜出望外,問她什麼時候結婚;跟他無關的消息是,在鎮上一家酒館裏,一桌匈族人跟一桌吉卜賽人發生衝突,群毆中,一個吉卜賽年輕人被人用刀刺死。當夜,吉卜賽人從外地搬來數百援兵要為死者報仇,匈族人也聯合起來,聲稱要把所有茨岡家庭從鎮子裏趕走,更大的衝突一觸即發,政府已派去了防暴警察。
對於後一個消息,許磊並不感冒,但對頭一個消息,他聽了冒火。雖然他早就想到,成天查征婚啟事做夢都想結婚的伊麗莎白早晚要提這個事,但沒想到她是跟她的父母提,自己成了人家板上的肉,這很傷男孩自尊心。但是出於教養,他當時並沒有表現出來,而是說:“我也得征求我父母的同意。”
那天晚上,他倆雖然在一張床上過夜,但許磊一躺下就背過身子,無論怎麼被摸都沒發生什麼。後來的幾天,許磊推說有重要比賽,繼續向伊麗莎白掛免戰牌。
11
一天下午,許磊從學院下課回家,拎著琴盒剛爬上閣樓,就聽到伊麗莎白房間裏有女人在哭,一聽就知道是安娜。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了過去,推開屋門。見許磊進來,安娜吃驚不小,顯然她不知道許磊也住在這兒。伊麗莎白衝過來往門外推他,說這事跟他沒有關係。但是男孩不走,梗著問安娜:“出了什麼事?”
“卡爾奇……”剛剛說出這個名字,安娜就已經泣不成聲。
許磊頓時頭皮發麻,直接想到了最壞可能,張了張嘴,不敢追問。
“是我爸幹的。”冷不丁在屋裏傳出個男聲,許磊嚇了一跳,猛地扭頭,這才注意到蹲在門邊的喬巴。當時男孩沒哭,或者早已哭幹了眼淚,但從他驚恐萬狀的眼神看,許磊肯定了自己不祥的第六感。
“他在哪兒?”這句話問得很艱難。
“在這裏的醫院,”伊麗莎白接過話茬,她臉上的厭惡多於恐懼,“已經死了。”她補充了一句。
一聽到“死”字,喬巴突然捂住臉,粗著嗓子嚎啕大哭。
“那你們也不能住在這兒,要是那幫惡棍追到這兒可怎麼辦?”伊麗莎白的語調不高,但非常冷。
許磊明白了姊妹倆爭吵的原因,當機立斷地跟安娜說:“你們住到我那兒。”
“住在你那兒跟住在我這兒有什麼區別?”伊麗莎白衝許磊喊。
“區別就是,我那兒不是你這兒。”許磊板上釘釘地回答,他並不想吵,心正在陣陣絞痛,隻想結束眼前的場景。
“這孩子是禍根,讓他回家,不能讓他留在這兒。”伊麗莎白又說,但聲音已從強勢變得無奈,恐懼的成分逐漸增加。許磊沒再理她,把安娜和喬巴帶到自己那邊。遞水的時候,許磊打量了喬巴一眼,那孩子乍看上去野性,皮膚黝黑,但是細看起來精致,斯文,沒長胡子,頭發烏黑油亮,像羅馬人那樣打成綹貼在頭皮上,右耳垂側有一枚銀色耳釘。許磊注意到他臉上有傷,還在滲血,於是去衛生間取了一塊濕毛巾讓他擦擦。
等到三個人都驚魂稍定,許磊才鼓起勇氣問:“到底怎麼回事?”
原來,在四天之前,卡爾奇、安娜和喬巴主動隨基金會派出的工作隊一起回到黑井鎮,憑借自己的當地身份,協助有關部門調解隨時可能升級的種族衝突,挨家挨戶做說服工作。昨天夜裏,工作組在跟當地吉卜賽自治會幾位頭領談判時發生了爭執,後者堅持動員全國各地的吉普賽人趕來聲援,向當局施壓,想借此機會將改善吉卜賽人生活環境提上議程。他們一是要求給死者家庭提高賠償金額,二是要求政府增加撥給吉卜賽家庭的救濟金,三是以毒攻毒,針對極右組織非法成立的“匈牙利衛隊”組建全國性的“吉卜賽衛隊”。
在爭執不斷,逐漸失控的情緒下,話並不多的喬巴成了眾矢之的,有的吉卜賽人罵他是“奸細”、“叛徒”、“匈族人的狗”、“掘祖墳的敗類”、“吃裏扒外的畜生”,有個鄰居公開揭出男孩的隱私。
“你還有臉為他們說話?你幹嗎不說說你跟卡爾奇的下賤事,別以為沒人知道你喜歡給他舔褲襠!”說這話的男人是喬巴最要好的朋友卡波爾的父親。
喬巴氣得無言以對,渾身發抖。毫無疑問,他被自己以為最可靠的哥們出賣了,除了卡波爾,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在眾目睽睽之下,喬巴知道否認已於事無補,答案就寫在自己憤怒的臉上,此時的他已顧不得後果,寧可受剮,也不能受辱,他梗著脖子挑釁地吼道:“我就是舔了又怎麼樣?你聽清楚了,我就是基佬,茨岡,茨岡基佬,也不比你這樣的茨岡扒手更丟人!”
喬巴話一出口,首先激怒了他在場的父親,男人的脾氣本來就暴躁,哪裏受得了這等羞辱。他一邊喊著“你這個畜生”,一邊衝上去一巴掌將兒子扇倒在地,隨手掄起一把椅子砸了下去。幸虧有人眼疾手快抓住了椅子腿,否則喬巴的腦袋肯定開花。男孩撿了條命,驚恐的同時也氣急了眼,爬起來猛撲過去,一拳打在父親臉上。周圍人的情緒再衝動,也不願看到父子拚命,有人死死抱住男人,有人將男孩推到屋外。喬巴從地上爬起,知道自己闖了禍,撒腿逃入黑色的夜幕。
由於無處可去,喬巴徑直去按卡爾奇家門鈴,出來開門的是卡爾奇的母親,她一見是喬巴,就如見瘟神似的撞上房門。此時的喬巴已喪失了理智,一邊咚咚捶門,一邊扯開嗓子叫:“卡爾奇,卡爾奇!”卡爾奇聞聲跑下樓來,但父母堵著房門不準他開。喬巴在門外先是嘶聲吼叫:“卡爾奇,出來!卡爾奇,我愛你!”而後開始無助地哭泣,他絕望地哀求:“卡爾奇,開門。卡爾奇,救救我。”
其實,憑著卡爾奇的力氣,突破父母的防線並不難,但他的修養讓他不可能跟父母動手,情急之中,他掉頭上樓,縱身從二樓陽台跳到院裏。他忍著崴腳的劇痛繞到房前,拽起喬巴,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卡爾奇央求父母打開門,但門遲遲不開,最後他對喬巴說:“咱們走,不管去哪兒,永遠不回來!”等卡爾奇的父母打開門時,兒子已經走出院子。
卡爾奇在喬巴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去了小鎮中心的長途汽車站,他本以為母親會追過來妥協,但是沒有。離末班車進站還有半個多小時,他倆坐在馬路沿上等車,勾著肩膀,一言不發。沒料想,喬巴的父親帶著一群人追來,不由分說,圍住卡爾奇就是一陣暴打,喬巴自知無力相救,躲到菜地裏打電話報警。等到防暴警察趕來,卡爾奇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救護車疾馳了半個多小時,才從艾斯特宮醫院趕到鎮上。午夜之後,安娜和喬巴才輾轉搭車趕到醫院急診,得知卡爾奇因脾髒破裂大出血休克已被送上手術台搶救。卡爾奇的父母也焦急不安地等在手術室外,手術一直持續到天亮,終於,一位麵色疲憊的男醫生推門出來,告訴他們“搶救無效”的噩耗。喬巴跪到卡爾奇父母跟前任他們懲罰,但悲痛欲絕的父母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第二天一早,許磊就跟喬巴、安娜一起去了醫院,在太平間裏,護工拉開凍櫃的抽屜,麵無表情地揭開蒙在人臉上的綠布,露出卡爾奇麵目全非、帶著冰碴的臉。三個年輕人的胳膊互相挽著僵立在那兒,仿佛冷凍的不是他,而有他們。直到金屬抽屜重新關上,才由安娜帶頭,三個抱頭哭成一團。
安娜和喬巴在許磊那裏住了十來天。直到葬禮那天,三人都回避提“卡爾奇”的名字。伊麗莎白偶爾過來送些吃的用的,三個人對她既不熱情,也無敵意,隻是三聲客氣的“謝謝”。世界上最博大的寬恕莫過於死亡,卡爾奇死了,他周圍人生活中的一切恩怨,都自動歸零。卡爾奇的母親來過一次,但許磊和安娜都回避了,婦人跟喬巴談了整整一個下午。婦人走後,喬巴哭得兩眼紅腫,但兩個朋友並沒有追問一句。
葬禮那天,墓地聚集了不少人,基金會和當地政府也派代表參加。也許因為卡爾奇沒受過洗禮,也許神不保佑這樣的孩子,反正葬禮上沒有神父在場。喬巴穿了一身不大合身的西服,那是卡爾奇的母親帶給他的,襯衫也是許磊見過的那件,紐扣已經縫好。整個過程,喬巴雖站在死者家屬的最後一個,但除了安娜和許磊,沒有人過去跟他握手,沒有人跟他說句慰問的話。可憐的男孩,站在那裏麵色慘白,兩腿發抖,目光始終盯著反光刺眼的白色棺槨。
禱告是卡爾奇的叔叔念的,當四名殯儀工肩扛繩索將棺槨慢慢放入墓穴,有個女聲帶頭唱了兩句安魂曲,但沒人附和,很快被低聲的抽泣打斷了。殯儀工開始揮鍬鏟土,土夾著石塊、草根、落葉和鮮花落到棺蓋上,發出刺耳的複雜聲響,幾分鍾後,白色被蠶食,逐漸消失。喬巴蹲在土坑邊抱頭痛哭,忘了把攥在右手的白菊扔進墓穴,安娜扶他起來,把白菊插在墓碑前的花環叢裏。那一刻,許磊萌生出一絲不合時宜的嫉妒,他想象棺槨裏死去的是自己,
墓碑的後麵是一座氣派的大墓,由於高大,更顯得很近,一個流淚的胖天使托著兩腮望著送葬的人離去,兩個翅膀揚得很高,
葬禮後,安娜和喬巴隨基金會的同事一起去了米什科爾茨,許磊和伊麗莎白回艾斯特宮。
之後好幾個月,伊麗莎白沒再過來敲門,兩人甚至沒有在閣樓上碰到,也許她對男孩有了嫉恨,也許她不想遭到拒絕的冷臉。有一陣子,許磊懷疑女孩已經搬走了,但真的搬沒搬走,他並不好奇。小屋裏再度恢複了寧靜,他又可以毫無顧忌地裸讀,裸吹,裸看電視,裸看風景,裸打電話,裸著發呆,抱著薩克斯風裸睡,但是他解釋不出為什麼:現在的寧靜與先前不同,感覺沒風,沒氧氣。似乎現在他之所以裸,不再是由於享受自由,而是覺得身體被無數層不透氣的塑料薄膜緊緊包著,讓他窒息。裸體對他來說,有了一種古希臘式的悲愴感。這種模糊、糾結、沒因果、非理性的悲愴感,隻有借吹薩克斯風才能夠勉強表達。
安娜也沒有再來過,偶爾通個電話,但除了互相問“你還好嗎”,再無話可說。
12
這天,許磊正翹著腿坐在沙發生讀樂譜,聽到有人敲門,聲音很輕很謹慎。他想,不會是房東,也不像伊麗莎白,第一個念頭期望是安娜。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手忙腳亂地套上衣服,還沒走到門口,從門下的縫隙裏塞進一個信封。他彎腰去撿,同時聽到外麵漸遠的腳步,知道這是伊麗莎白。
打開信封,是一張婚禮請柬:新娘是安娜,新郎是喬巴。
紙是白的,字是藍的,清楚,規矩,嚴肅。
請柬的設計非常簡單:兩隻走路時拉在一起的手,沒有任何營造氣氛的裝飾。
這本該出乎許磊的意料,但奇怪的是,男孩並沒有感到意外,如果說在那一刻內心有所觸動,是一種再次失掉兩個朋友的莫名傷感。他打開房門,徑直走到對麵的門前,輕叩兩下。伊麗莎白似乎就站在門後等著,男孩半攥的手還沒放下,門就開了。
“你去嗎?”許磊問。
“去。”
“那咱們一起去吧。”
“行。”
這一問一答是那麼平靜,像是鄰居之間要一勺鹽。
結婚登記在黑井鎮鎮政府小樓二層的小禮堂舉行,伊麗莎白跟許磊都是第二次去那兒,隻是上次女孩站在台上。禮堂本來不大,但由於來賓太少,顯得格外空曠,除了許磊、伊莉莎白、卡爾奇的母親和舅舅之外,剩下的十幾個人都是陌生麵孔,其中有一半是吉卜賽人,想來他們是基金會的同事。伴娘是個身穿濃豔民族服裝的吉卜賽姑娘,伴郎是位金發、俊秀、戴眼鏡的匈族青年,安娜的婚紗簡潔漂亮,喬巴穿的還是參加葬禮的那身西裝。上次看到他,許磊還感覺到他身上有股危險的野性,但這次看上去卻有一種從天而降的優雅,甚至他有片刻失神時,在那副古銅色的瘦臉上能看到卡爾奇的眼神。整個過程跟伊麗莎白那次沒什麼兩樣,奏的還是門德爾鬆的《婚禮進行曲》,朗誦的還是裴多菲的愛情詩,隻是交換完戒指,新人吻得十分暫短,然後張開四臂緊抱在一起。這個場景,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泣不成聲,主持人對著話筒,魚一樣地張了兩下嘴,但說不出話。
從登記處出來,沒有車隊,沒有婚宴,客人們跟著一對新人沿著主街默默行走,像示威一般,遠遠地跟著一輛防暴警車。沿途有不少居民跑出屋圍觀,議論,奚落,惋惜,詛咒,人們表情各異,心思各異,但並沒有人挑起騷亂。許磊和伊麗莎白跟在新人身後、卡爾奇的母親身邊,他們的腳步逐漸變得堅實,堅定,堅強,堅毅,仿佛是在赴約,赴戰,赴難,赴死,從容不迫地去某個地方,在那裏,將讓自己的肉身在鮮血中正義地爆炸。
路過喬巴家門口時,男孩的哥哥衝出來隔著院門破口大罵,眼裏露出殺戮之氣。喬巴的母親從屋裏追出,肥胖的身體憤怒地扭動,掄著笤帚趕大兒子回屋。進屋之前她突然扭頭,目光跟喬巴的碰到一起。但是婦人沒說什麼,垂下眼簾,轉身回屋,山一樣的身軀因痛苦顯得脆弱渺小。她丈夫已被警方逮捕,因殺人罪坐牢是肯定的,她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不知道小兒子這輩子還會不會回家。
鎮子上的接骨木已經開花,一簇簇白色的傘狀花絮層層疊疊,香氣四散,幾乎每家的院牆下都有幾棵,夾道相迎,像亡人的顯靈。快到安娜家了,伊麗莎白顯然很緊張,她下意識地攥住許磊的手。院子裏沒人,家裏的木卷簾放著,沒人在家,或父母不想讓女兒知道自己在家。最後的終點是卡爾奇家,卡爾奇的父親請大家進院,遞給每人一小盅水果白酒。他跟許磊和安娜姐妹倆聊了幾句,但對喬巴視而不見。可以理解這位喪子之父的心情,他即使理解,同情,也很難做到原諒。他沒有妻子那樣的心理素質,不可能把禍根當兒子接受。此時此刻,安娜的內心也很複雜,她心裏扮演的是卡爾奇的角色。雖然是新婚,但整個鎮子都籠罩著一股悲壯的氛圍。
離開黑井鎮,許磊和伊麗莎白結伴回城,他倆一路上不是挽著胳膊就是鉗著手,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戰友甚至獄友的親密。他倆雖然也聊了些什麼,但都跟婚禮無關,或者說他們之所以有意聊別的,就因為不想聊這場婚禮。回到閣樓,天還很亮,他倆一言不發地上床做愛,這是他們第一次在白天這樣,而且彼此渴望,沒有勉強。許磊第一次主動吻了女孩,衝向高潮的刹那,他神誌恍惚,即使閉眼,也看到一張四個麵孔重疊、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爆炸後的彈片沉入潭底,而後變成一隻慵懶的水底動物,過了很久,像氣泡一樣浮到表麵,感到水與風交接潮濕的清涼。那是寧靜的薄暮時分,教堂的晚鍾從小城 裏的各個方向傳來,飄進天窗後隻剩下悠悠的尾音。許磊醒來後聽到的第一句話是:“什麼時候我能參加自己的婚禮?”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