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這小子怎麼樣?”安娜問。
“長得不錯,挺有風度。”
“那他有什麼必要登征婚啟事?”女孩臉上突然顯出一股少有的憎恨,“不用猜,肯定是個絲襪獵手!”當地人說的“絲襪獵手”,相當於中國人說的“采花大盜”。
英俊的年輕律師公開征婚本身確實讓人生疑,但更讓許磊納悶的是,他想不出這兩人聊什麼可以聊得那麼火熱。伊麗莎白喜歡聽辦案故事情有可原,但見習律師不可能對鄉下姑娘喂雞鋤草畫彩蛋感興趣,然而,從年輕人臉上表現出的耐心和興致看,他確實在聽伊麗莎白講。這時,伊麗莎白起身走向洗手間,年輕人也站起來隨後跟去。洗手間的門緊靠吧台,木門上嵌了塊半透光的毛玻璃。許磊和安娜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投過去,意想不到的是,年輕人進去後剛帶上門,洗手間內橘黃的燈光立刻像演皮影戲一樣,將一對人接吻的剪影變形、放大地投在門玻璃上。還沒等許磊反應過來,安娜已經噌地跳起,順手抄起桌上的煙灰缸,像豹子一樣衝了過去……接下來的混亂可想而知,許磊目瞪口呆地定在那兒。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就像是一段快速播放的武打鏡頭。小律師第一個衝出來,手捂著臉奪路而逃,在眾目睽睽之下顯得狼狽不堪。有人哄笑,有人吹口哨,更多人根本就沒有理會,酒館老板遇事不驚,走到吧台另一頭將音箱的聲量放到最大。克勞迪婭·勞拉在唱:“你的腳步輕盈,就像鈴蘭花飄香。你是如此溫柔,就像丁香花醉人。每當我想起你,都難解這個秘密……”
從酒館出來,伊麗莎白一臉羞惱地抱怨妹妹:“是我找男人,還是你找?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心裏怎麼想,你姐姐隻配找一個屠夫!即使律師,也該是個殘疾。”我第一次看到她歇斯底裏,不聽妹妹解釋,一個勁地嚷,“他就是色狼又怎樣?他想玩我,我還玩他呢!”
安娜被這話震住了,她恍然明白:在洗手間發生的那一幕,是姐姐自己導演的。
5
放暑假前,許磊收到一份婚禮請柬。伊麗莎白在家人參謀、討論和批準下,跟臨鎮上的一位年輕花農訂下婚期。據安娜描述,她未來的姐夫肉眼泡,厚鏡片,一臉粉紅色的麻坑麻點,口齒不清,不善言辭,是被當地人形容為“拖鞋”的窩囊男人。不過安娜認為,這對她姐姐來說沒什麼不好。男方農學院畢業,幫家裏經營一片很大的花圃,老實能幹,很能掙錢,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三十一歲,沒有孩子……按當地人的說法,二婚的男人更懂得體貼。提前一周,許磊向一位搞藝術的朋友討了一團黃泥,捏了個孕婦做禮物,並從集市上的越南人手裏買了一瓶人參酒。
婚禮那天,許磊上午跟安娜一起去黑井鎮,出門前特意多噴了兩下香水。長途車上,女孩說了一路,興奮得好像她是新娘。許磊耐心聽著,不時附和,雖然都是些無趣的話題,但那種講述的口吻畢竟表現出某種親密。他甚至為對方的投入所感染,盯著那張魚一樣的嘴,忍不住想要伸手摸它。就在幾個月前,女孩還一絲不掛地躺在散發著荷爾蒙氣息的窄床上跟他探討:要是他倆結了婚,她該按當地人的習慣改用丈夫的姓,叫許安娜。許磊默念了兩遍,連說不好,中文聽起來太恐怖,“血案哪”!女孩並不死心,繼續給想象中的混血兒起名,如果女孩就叫“艾娃”,如果男孩就叫“伊什特萬”,艾娃是夏娃的匈語叫法,伊什特萬是匈牙利的開國國王。許磊掂來想去都覺不妥,許艾娃諧音“血癌娃”,許伊什特萬聽起來像個偵探小說名——血疑識得晚……時隔數月,許磊笑自己幼稚天真,人家隻不過一時興起說說而已,自己卻傻得信以為真,不僅順著安娜的思路想象混血兒的模樣,還為怎麼教孩子中文愁了半天。現在女孩就在他旁邊,靠得很緊,挎著他的胳膊,喋喋不休的樣子依然如舊,可那種熟悉後的陌生感,讓男孩感到恍惚剝離。安娜一直不停地說,並沒注意對方的情緒變化,她認為已經調整好了跟許磊的關係,甚至猜測許磊知道了什麼,覺得許磊理解她。
黑井鎮是個小村莊,大多數街道還是碎石鋪路。一下長途車,許磊就開始緊張,安娜看透了他的心思,告訴他卡爾奇去布達佩斯參加合氣道比賽了。許磊雖然沒有表現出高興,但心裏猜測,這或許說明他倆的危機並沒過去,說明自己跟安娜還有希望。
拐過幾個路口,遠遠看到迎親車隊,路邊圍滿看熱鬧的鄰居,院裏擠了上百名賓客。葡萄架下,幾位紅臉膛的鄉村樂手正熱熱鬧鬧地演奏舞曲,雖然圓號跑調,手風琴不跟鼓點,但營造氣氛絕無問題。安娜拉著許磊的手,將他介紹給親戚朋友。許磊的胳膊突然被人抓住。一個穿著皺巴西服、係著大紅領帶、酒糟紅鼻頭的老漢一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邊擠眉弄眼地看安娜。
“我的中國朋友。”女孩介紹說。
“可愛的年輕人,你倆在一起真般配。”老漢笑時滿臉皺紋變得更深,他伸出砂紙一樣的手掌摸摸許磊的臉,“看來我下月的麵包不用愁了。”
“這是菲利老爹。”女孩向許磊介紹。
“可愛的小夥子,吃吧唱吧盡情高興吧!”老漢說話時眉飛色舞,渾身散發著酸腐的酒氣,之後轉身跟新到的客人們寒暄。
菲利老爹是鎮上的司儀專業戶,別看他老得像枚核桃,其實也就六十歲。年輕時,菲利是個遊手好閑的浪蕩漢,有點文藝小天賦,搞女人很有一手,憑他沒心沒肺的快活天性,曾經惹過不少是非。高中沒畢業,菲利就被鎮長夫人誘上床(說是床,實際是鎮長家後院雜物間內漬滿油膩的工作台)。由於出入鎮長家過於頻繁,私通成了公開的秘密。幾年後鎮長病故,女人改嫁給一個吉卜賽族政客,她再見到菲利,連眼皮都不抬一下,好像根本就不認識他。對年輕人來說,這與其說是失戀打擊,不如說是人格摧毀,從那以後他就過起了從未單身過的單身生活,隻相信性,不相信愛,最後連性也不信了,隻剩下一肚子遇到酒精揮發不完的窮開心。要知道,即使普通百姓跟吉卜賽人結親,都會遭到周圍人冷臉,不要說有頭有臉的鎮長夫人。那個婚姻雖讓當地吉卜賽人直了一下腰板,但給男人招來了滅頂的災禍,無數的檢舉信寄到國家保衛局(相當於前蘇聯的克格勃),最終以“叛國通敵”遭到專政,女人自縊,留下十歲的孤兒鮑比。菲利老爹認定鮑比是自己的種,常坐在男孩門外的椴樹下等他出來。鎮上人說他想要訛財,鮑比對他倒客客氣氣,有一次他跟老人講:“您說的也可能是真的。這樣吧,要是我這輩子沒孩子,死後就把房產給您繼承。”老人聽了兩眼一翻,嗚嗚哭了。五十歲時,他才發現自己有司儀的天賦。
此刻,菲利老爹滿臉堆笑地跟客人寒暄,勸酒,不時湊到樂隊裏唱上一曲,一會兒又神色嚴肅地跟安娜的父親商量程序,瘦削的身子像根指揮棒,將氣氛調理得熱鬧有序。客廳裏,幾位婦人幫新娘化妝,平時從不打扮的伊麗莎白,披上婚紗戴上銀飾,變成讓全鎮男人動心的白雪公主。戴著高度近視鏡的新郎神色拘謹,不苟言笑地被晾在角落,看上去很不般配。
下午三時,紮滿鮮花彩綢的車隊一路鳴笛送新人前往鎮政府登記。來賓太多,地方太小,大半人站在走廊裏。一位女孩朗誦裴多菲的詩,公證員致了新婚祝詞,在電子琴演奏的門德爾鬆《婚禮進行曲》伴奏下,新郎新娘互相發誓,交換戒指,當眾接吻,新娘的神情裏添了一股由出嫁帶來的張揚的傲慢。
離開鎮政府,客人們又湧向婚宴會場。四排二三十米長的酒席,至少坐了四五百人,樂隊賣力地製造響動,菲利老爹的嗓子早就啞了,親友們排隊向新人送禮,伊麗莎白從塞滿碎紙的盒子裏取出許磊捏的孕婦,一邊親他一邊俏皮地問,這是不是照著我妹妹捏的?婚宴按照風俗進行:土豆牛肉湯,白菜肉米卷,烤牛排,烤雞翅,豬血香腸,蔬菜沙拉……先後上了十幾道菜;新鮮水果,各色甜點,席間少不了家釀的白蘭地和葡萄酒。新郎新娘不時離座,向親朋好友碰杯敬酒。接近午夜,卡爾奇意外地出現了,而且坐到安娜和許磊中間。幾個月來,兩個男孩第一次碰麵,卡爾奇並沒有讓許磊尷尬,而是親熱地又摟又抱,連連碰杯,就跟剛認識的時候一樣活波可愛。安娜突然起身離開,卡爾奇抱歉地捏了一下許磊的肩膀,跟著女孩擠出大廳。過了一會兒,伊麗莎白端著一塊蛋糕走過來問:“安娜呢?”
“跟卡爾奇出去了。”許磊說。
伊麗莎白朝門外望了一眼說:“別理他們,咱們跳舞去!”拉起許磊擠進人群,跳起熱烈的查爾達舞。客人們麵帶微醺大呼小叫,拍肩擊腿,勾臂旋轉,老人和年輕人互不相讓。新娘跟許磊跳了半曲,就被別人搶了去,許磊夾在人群裏站了一會兒,剛要轉身歸座,被迎麵過來的安娜攔住了:“來,咱們跳!”男孩又被拖入人流。兩個措步,一次屈腿,左旋跺腳,然後右旋,一直跳到暈眩不支。透過攢動的人頭,他看到卡爾奇站在門外,一手抽煙,另一隻手搭在一個膚色黝黑的男孩肩上正朝這邊張望。許磊揮手招呼他們過來,旁邊有位婦人冒出一句:“這裏不能讓茨岡人進來。”許磊想,她指的大概是那個男孩。
午夜一過,根據當地習俗,新娘脫下白紗,換上紅裙,頭插紅花,手捏紅帕,在親友的哄鬧中吹滅紅燭。人們將新娘圍在中央,輪流邀舞,菲利老爹一手背在身後,另一手倒托一頂氈帽,踩著舞點大聲吆嗬:“洞房花燭夜,出賣新娘啦!誰買?誰買?”客人們排成長隊,先往氈帽裏放一張鈔票,然後進圈裏跟新娘跳舞,一直跳到氈帽裏堆滿了鈔票。
就在這時,門口大亂,有人破口對罵,大廳裏的男人幾乎都捋胳膊挽袖子地湧了過去,接著是一陣酒瓶橫飛。原來,有幾個吉普賽孩子偷偷溜進來偷桌上的剩飯,被客人打了出去,激怒了在門外看熱鬧的吉卜賽人,畢竟大廳裏人多,外麵的人沒能衝進來,但雙方對峙了有二十分鍾,直到救護車的蜂鳴由遠至近,而且不止一輛,肯定有人傷得不輕。
門口的叫罵聲漸漸稀落,最後被樂隊的演奏聲蓋過。感謝酒精的妙用,人們的情緒能很快調轉,從一個極端回到另一個極端,嚎歌,狂舞,醉笑,一直鬧到淩晨才散。
6
剛才舞跳得太猛,許磊熱得像個燒紅的火爐,從裏到外熱烘烘的,頭發成綹貼在頭皮和腦門上。走出大門,他就從褲腰裏扯出汗津津的薄衫,涼風一吹,格外舒爽。聽從安娜的安排,許磊要去卡爾奇家過夜,因為在女孩家裏留宿的親戚太多。兩個年輕人並肩散步,朝著一片不見燈影的草坪走去,卡爾奇的襯衫敞著,露出結實的胸脯,幾隻螢火蟲在他倆眼皮底下的草葉間幽幽閃亮。
“你的扣子怎麼全掉了?”許磊注意到,朋友不是故意耍酷,而是襯衫上沒有紐扣。
“剛才被人揪的,你剛才沒跟著動手吧?”卡爾奇問。
“我這輩子沒打過架。你們幹嗎這麼恨吉卜賽人?”
“我沒恨過,是他們。”
“你以前嘴裏也沒說過他們好話。”
“那也是說說而已,我可不是新納粹,”卡爾奇突然反問,“我沒歧視過你吧?”
“你當然不。”許磊後悔自己剛才的那句玩笑,在這種事件後不合適。
“匈牙利人有些仇恨是遺傳的,沒有道理……我想你不會那麼狹隘。”
“我當然不會。在這個國家,我比茨岡人還是少數者。”
“但願以後你也不會。”
“當然不會!除非你歧視我。”許磊不明白朋友為什麼會對自己有懷疑。
夜色壓得很低,風裏夾著雨腥,月光透過雲層網狀的縫隙,均勻地投下紗一樣的柔光。蒿草齊踝,草刃劃在小腿上時疼時癢,露水滾到皮膚上透心地清涼,襯衫的衣擺微微掀起,鞋底踩在土路上軟軟的,發出沙沙的輕響。他倆走出很遠都一路無話,感覺潛在幽深的潭底,隻有氣泡,沒有聲音。鎮子裏的狗吠傳不出多遠,就被海綿樣的夜幕消聲了。兩個人似乎都有話要解釋,但又都不知道從何開口,他倆不是一般的朋友,但也正因如此,才更謹慎。
直到站在了家門口,卡爾奇才憋出一句說:“安娜已經答應了,她跟我們一起去克羅地亞海濱。”
“跟你們?”
“對。”
許磊想問你們是誰,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畢竟那是朋友的隱私,如果他想讓自己知道,自然會說。許磊心裏揣摩,不知道朋友這話是在警告自己對安娜死心,還是暗示他並沒有跟安娜和好。但有一個信息是肯定的:安娜愛他,不然她就不會去。但是,為什麼要三個人一起去?他越想知道,越問不出口,但肯定都還在進行時,遠未塵埃落定。
卡爾奇掏出鑰匙打開家門。屋裏漆黑,但沒有開燈,卡爾奇拉著中國人的手摸黑上樓到自己的臥室。房內亂得像印刷廠車間,到處是書是報是雜誌,整個是個紙質的世界,牆上貼滿了電影海報和廣告招貼,香水廣告,汽車廣告,最搶眼的是一張好萊塢影星詹姆斯·迪恩的超大頭像,還有一個不大的唐卡畫。牆角是一張雙人床,上麵鋪有兩床被子,床頭的一幅毛筆字是許磊寫的:朋友乃時常親愛,兄弟為患難而生。那是《聖經》裏的一句箴言,還是許磊在國內時有一次在父親的書架上偶然翻到的,他雖不信教,但喜歡經文裏的好些話。他們合租公寓的第一天,男孩用毛筆把它寫在一張音樂會海報的背麵,貼在三個人共用的廳裏,沒想到卡爾奇把它帶回了家裏。
卡爾奇從櫥裏取出一條浴巾和一套睡衣遞給許磊,告他衛生間就在隔壁,如果餓了,樓下廚房裏有吃的,隨後跟許磊道晚安。
“你不在這兒睡?”許磊不解地問,“這床足夠咱倆睡的。”的確,想當初他們三個人合住時,卡爾奇一跟安娜拌嘴,就會氣哼哼地去許磊那屋跟他同睡一張小床,擠得連翻身都不可能,摟著才不至於掉下去。而且,兩個人都有沒忍住的時候,或許黑夜有另外的法則,即便越了雷池,也那麼坦率自然。當然,天亮之後兩人都不會提起。這算個秘密,但在許磊看來,這意味著朋友間最無間的信任,並無其他。也正因為有這個秘密,他確實後悔與安娜的瓜葛,特別在女孩不辭而別後,他好幾次想跟朋友表白:自己不想失去他這個朋友。
“我還有事,”卡爾奇說,“你趕緊睡,明天早上安娜來接你。”
“是找女朋友去吧?”許磊沒掩飾住內心的失望,他本以為可以跟他聊到天亮。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卡爾奇半信半疑。
“知道什麼?”許磊反問。
“那你還是不知道為好。”卡爾奇笑了,笑得很詭秘溫柔。
卡爾奇走前,兩個人照例擁抱了一下,但可能他倆都沒有想到,這個擁抱持續了很長時間。他倆都沒有放手,都覺得對方不舍得放手,彼此的頭埋在對方肩上,全身發熱,直到有了生理反應。卡爾奇先抬起頭,在許磊的耳邊壞笑著警告:“我要再不走就出事了。”
許磊也笑了,他喜歡朋友這種同謀式的低語。
“走吧,我可不願再引火燒身。”許磊邊說邊探過頭去行貼麵禮,不想對方給了他嘴唇。卡爾奇的唇比平時看上去的要軟,眼睛裏有股液體般的清亮,由於意外,許磊沒來得及閉上眼。那個吻很短,隻有匆匆兩秒,但足以讓許磊釋放出半年來積攢的焦慮,就像在徹夜長談之後,身子很重,腦子很輕,那種身心的分離感,名副其實的如釋重負。卡爾奇捏了一下朋友的肩膀,然後鬆開手,轉身下樓。
許磊站在半開的窗前等朋友出現在街道上,想跟卡爾奇再招一下手。樓門外站了個人,路燈較遠,看不清麵孔,但從身材和頭型上看,有點像晚上跟他在一起的那個茨岡小子。沒錯,肯定是他,而且他在等卡爾奇。卡爾奇一出樓門,就伸手勾住那人的肩,而且摟得很近,兩人在路燈下合成一個肥胖的影子一搖一晃地向遠處移動,越來越遠,逐漸變成一個小黑點。突然,黑點定住,在馬路中央。時間突然停滯,許磊心跳加快,而且跳到了喉嚨口,盡管他不可能看得見,但能肯定他們在幹什麼。他明白了安娜為什麼說他“沒有女人”,也明白卡爾奇為什麼說“但願以後你也不會”。
7
天一亮許磊就早早起來,事實上這一夜根本沒睡。衝完澡,他下樓跟卡爾奇的父母打了個招呼,然後回到房間裏等安娜來。
快到中午,安娜也沒出現。想來婚禮對一家人來說相當於舉辦開國大典,後續的事情肯定很多,肯定還有許多親戚在,顧不上許磊也情有可原,他躺回到床上補了一覺。男孩在一陣爭吵聲中驚醒,坐在床上側耳細聽,是卡爾奇跟他父母,主要還是父子倆。兒子聲低,父親聲高,母親隻是偶爾插嘴,從男主人嘴裏一會兒一個“茨岡”來看,肯定是他跟家人攤了牌,許磊替朋友捏了一把汗,如果是自己,肯定沒有應對的勇氣。同時,許磊更加佩服卡爾奇,佩服他的自由意誌,他的我行我素。要知道,卡爾奇除了讀英文外,還在神學院修課,他說自己並不是教徒,但也不是無神論者,他相信宇宙意誌的存在,也相信人類肉身中存在神性,他喜歡讀宗教、曆史和哲學類書,但總按自己的邏輯作自己的結論,結論高明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培養自己的挑戰意識和批判精神。在琢磨形而上命題的同時,並不跟自己的肉身對立,在他的書架上,康德的《純理性批判》可以跟阿波利奈爾的《一萬一千根棒子》擺在一起,匈語版的《論語》和《肉蒲團》和平共處。在一起住的那些日子,許磊經常趁朋友不在時溜進朋友房間,盤腿坐在小書架前翻書,內容看不懂,但可以搬著字典查書名,或上網查作者的中文資料。許磊其實並不愛看書,隻是覺得能通過這種方式接近朋友,就像追星族搜集明星簽字,暗戀者偷聞人家的內衣,他喜歡朋友腦子裏的複雜氣息,還有朋友身上的某種自己後天無論怎麼模仿都不可能獲得的氣質。
樓下的爭吵最後以砰的摔門聲結束。許磊跳下床衝到窗口,看到卡爾奇怒氣衝衝地晃著膀子跑了,許磊有點傷感,看來卡爾奇也顧不上他的存在了。也許因為兒子的事讓大人頭疼,卡爾奇的父母也忘了他,許磊大氣不出地關在屋裏,感覺像被人用水泥封在洞裏的老鼠。
熬到傍晚,許磊實在等不下去了,下樓請卡爾奇的母親找來紙筆畫了個草圖,然後按圖索驥地摸到安娜家。鎮上寂靜,碎石路散發著白天積蓄的暑熱,柵欄門虛掩,朱迪肯定被帶出去遛了,否則許磊離門口十來米外它就會連吠帶蹦地撲過來。院子裏收拾得非常幹淨,草地像用吸塵器吸過似的,不見一星彩紙一個花瓣,絲毫看不出昨日婚典的狂歡跡象。許磊穿過葡萄架推門進屋,前廳沒人,地上櫥上椅子上鞋櫃上到處堆著還來不及歸整的鮮花、禮品、衣物和酒瓶,彌漫著摻了酒氣的香水味,和大喜後令人不適的突然冷清。男孩一邊彎腰換拖鞋,一邊用喜悅的嗓音朝客廳裏大聲問了個好。安娜聞聲出來,右手中指按在唇邊噓了一聲,遞給他一個嚴肅的眼色,感覺出了什麼大事。
客廳裏,新郎一臉厭惡地坐在大桌前看報,桌上擺著鑲在銀色鏡框裏的婚紗照。伊麗莎白背坐在地板上搗鼓一隻紙盒子,正把母親剪好的幾朵彩紙花往紙盒上貼,想必在給誰準備禮物。許磊走到新娘身後,朝盒子裏頭瞥了一眼,裏麵裝了一件黑裘皮,仔細再看,竟是朱迪!狗的屍首雖用水洗過,拿吹風吹過,但在翻開的皮肉處還是能看到醬紫色的血跡。可憐的朱迪,眼睛被挖,耳朵沒了,鼻子豁開,被剖開的肚皮難看地裂著。見中國人進來,伊麗莎白又歇斯底裏大發作,哭得渾身抽搐,兩手劇抖,剛貼到盒上的一朵紙花被撕掉一隻花瓣。
“天啊,怎麼回事?”許磊嚇得一臉驚愕。
“這些孽種,該死的茨岡!” 她母親咬牙切齒地替女兒詛咒。原來,當淩晨一家人在餘興未盡的親友陪伴下一路歌唱地回到家,走進院的時候,新郎殷勤地跑到前麵開門,一腳踩到血泊裏被開膛破肚的朱迪身上,幾乎瘋了。
男主人打電話報警,警察說如果殺人他們才管。
“是茨岡人殺的。”
“那你們去把他們殺了!”
晚飯後,卡爾奇來過,但被伊麗莎白罵走了,安娜追了出去,半夜才回來。家人都睡了,許磊在陪男主人喝酒。
“中國人怎麼打招呼?”
“你好。”許磊睜著充滿血絲的眼睛衝對方笑,這個無趣的問題他已經回答了無數遍了,但還是裝作頭一次認真地回答。
“呢嗬嗬,我想起來了,呢嗬嗬!”安娜的父親一邊模仿中國人的發音,一邊像話劇演員一樣誇張大笑。在匈牙利語裏,“呢嗬嗬”是馬嘶的象聲詞。“呢嗬嗬,幹杯!”許磊眼前的景物沉進了水裏。呢——嗬——嗬,這個聲音在他耳邊一遍遍重複,聲調越來越沉,速度越來越慢,像是在聽卷了的磁帶。男孩渾身燒灼,頭重體輕,天旋地轉,腸胃裏倒海翻江,他扶著桌子想去廁所,可是腳下像生了根,怎麼也抬不起來。他微微欠身,喉嚨幹熱,一句話沒有說出,一股酸腐已從胃裏迸出。
次日醒來,並不想睜眼,日光像競跑的精蟲往他的眼裏鑽。在最後一片殘夢裏,他覺得有人摸他的手,一股深藏的委屈在體內泛濫。離家這麼久,他第一次想家。房間裏的光線越來越亮,可他還是不想睜眼,一是不願破壞想家的心情,二是生怕驚動了安娜。他清楚地知道,安娜此時就坐在床邊,攥著他的手。
8
秋季開學,許磊又搬了一次家,這次是因為房東再婚,這套房子要給不想跟繼母一起生活的女兒住。經過兩周馬不停蹄的找房看房侃房價,許磊終於拖著兩隻箱子和薩克斯風搬進城郊一間搖搖欲墜的閣樓。
閣樓扣在一幢狹長老樓倒∧型房頂舉架的木梁下,從又陡又窄、吱呀作響的木梯爬上去,先是一條左右走向的狹長走廊,廊上有個柵欄門的儲物間,裏頭堆著幾十年未動、落滿塵土的陳年舊物,還有一間共用廚房和一個胖子進去會擔心被夾住的小廁所。走廊兩頭有兩套屋子,許磊住在左邊那套。進門隻有一個房間和一個隔出的淋浴室,房間是個瘦高的梯形,棚頂少說有四米高,兩側很矮,人隻能蹲著,乍看上去屋子挺大,實際可用麵積有限,除了進門正對麵那扇梯形牆壁外,都是木結構的。不過許磊很喜歡開在斜頂上的四扇天窗,夏天可以看雨,冬天可以看雪,晴天可以看藍天或星星,是他想象中的童話現場。牆壁許久未刷,白灰變成灰白,布滿葉脈似的複雜裂紋,不過倒還幹淨,從扔在浴室地上當抹布的睡衣和釘在斜頂上的一張放射金光的瑪利亞像年曆看,前任房客是個中年婦女。
許磊撅著屁股把擺在中央的木床推到一側牆根,對麵地板上有一台放桃花心木外殼的老式電視機,床正對著一扇天窗,這樣一來,睡覺時可以透過髒玻璃看到一塊四方的夜空。然後,又將房間一角的矮櫃挪到斜對麵一角,緊挨著書桌,在另一扇天窗下騰出塊空間,可以站在那兒吹薩克斯風。按他的想象:自己站在追光樣的一束晨光裏吹奏,肯定相當有舞台感(事實也是如此,由於浮塵很多,那束追光仿佛投在濃密的霧裏,呈奶白色)。許磊對新家相當滿意,雖然簡陋,但頗有波西米亞藝人喜歡的那種具有不適用成分的形式感。唯一不方便的是,解手要去走廊上的迷你公廁。
安頓之後,他分別給安娜、卡爾奇發了手機短信,告訴自己搬家的消息。卡爾奇回了,說正在伊斯特拉半島和克瓦爾納海濱露營,說那裏的景色美極了,說下次一定也帶他去。毫無疑問,這是上次卡爾奇提到的三人蜜月,三人中有兩個人跟自己親密過,想到這裏,許磊多少覺得不是滋味。安娜過了幾天才回信說,她在外地,一周後回。許磊的腦子裏又開始猜測:安娜最終沒跟他們去?還是她不想讓自己知道?不久前,安娜在他住處留過兩宿,在一張床上,而且做得瘋狂。但是人有第六感,許磊感覺到女孩身心的遊離,一些習慣性細節有所改變,於是他更想入非非。
許磊在這間匣子一樣的小屋裏住了半年多,安娜和卡爾奇沒光顧過,盡管他們在城裏見過幾麵,但都是分別見的,而且聊天中他倆都不提對方。幾次許磊想問那個吉普賽男孩,但始終沒找到提起的機會,卡爾奇不是聊充滿憂患意識的哲學命題,就是沒心沒肺地開玩笑。
自從搬到閣樓裏,許磊沒跟走廊另一頭的房客打過照麵。有幾天,他聽到門外有搬家的響動,估計鄰居換房,但他對誰住對門不感興趣。潛意識裏,他不希望碰到陌生人,對隔壁的隱形鄰居忽略不計,這是他一個人的獨立王國,可以赤身裸體地看電視上網吹薩克斯風,沒有誰來打攪他。如果他想,他可以爬出天窗躺在房頂聽音樂,盯著隔壁東正教小教堂尖頂上的正十字架愣神。唯一讓他心煩的是上廁所,小手可以在淋浴間解決,大手不得不出去,碰到鄰居的幾率最大。每次,他都要耳貼房門觀察半天,斷定沒人時才開門,之後故意弄出盡量大的響動讓鄰居聽到,想來人家也不願專挑他出入茅廁的時候打照麵。
就這樣,許磊又平平靜靜獨居了一陣,即便在同學聚會上有過兩回豔遇,也是他去女孩那邊過的夜,閣樓裏隻有他和音樂和天窗外交替的晝夜。他有幾個朋友,有幾次激情,但僅此而已,隻為了不至於徹底沉湎於鬱悶和遲鈍之中。終於,有一天晚上,一陣哐哐哐的砸門聲將他苦心經營的平靜生活打破了。
起先,隻是輕輕的叩門,他沒有搭理,估計是房東來收雜費。他很煩,因為已跟房東解釋過,下周父母給他寄的生活費一到就交,而且房東答應了。所以,他坐在書桌旁屏住呼吸,裝作屋裏沒人,靜等從門口離開的腳步聲。沒想到,敲門聲越來越重,越來越急,從指節扣到手背敲,最後發展到用手掌砸,並伴著女人歇斯底裏的喊叫:“開開門!出來吧!我知道屋裏有人,剛才我還聽到你吹喇叭!”
從嗓音聽出,來人不是房東,肯定是對麵的鄰居。於是許磊的火氣也衝了上來,從椅子上噌地跨到門邊問:“誰啊,我在洗澡!”
“你做愛我也不管,趕快給我打開這該死的門!”毫無疑問,這是個潑婦。
“什麼事?”許磊問。
“跟你有關的事!”
“到底什麼事?”
“你拉完屎為什麼不衝,辦展覽呢?”
聽了這話,許磊真急了,他沒讀過碩士博士,也不至於沒修養到不衝廁所的地步。傍晚他是解過大手,清楚地記得拉過水箱。這個指責讓男孩感覺受到奇恥大辱,許磊這下憋不住了,想也不想地擰開門鎖,呼地拉開房門,眼睛瞪得朝外冒火。但是,就在拉開門的刹那,站在門裏門外的兩個人都傻住了:叉腰堵在門口的,竟是伊麗莎白。
兩人麵麵相覷,愣了幾秒,最後伊麗莎白先咯咯大笑地打破了僵局:“我的上帝,怎麼是你?不想請我進去坐坐嗎?”
“當然,當然。”許磊頓時為自己還沒來得及發出的火氣感到歉意,隻是他的情緒轉換沒那麼迅速,讓對方進屋時,他的麵部肌肉還是僵的。坐下來後,許磊仍舊手足無措,不知下一步該做什麼,會發生什麼。盡管女孩進屋後尚未開口,但他憑直覺感到,近一年不見的伊麗莎白的氣場強了許多,自己相形見絀。
“你,怎麼住在這兒?你丈夫也在?”許磊終於憋出一句問話。
“你不知道嗎?”伊麗莎白反問。
“知道什麼?”許磊皺了皺眉,確實什麼都不知道。仔細想想,他跟安娜快有三個月沒見了。卡爾奇約過他一次,告訴他準備休學,去外地工作一兩年,具體做什麼並沒有說,更不會提到伊麗莎白。於是,剛才劍拔弩張的爭吵,變成了一方滔滔不絕的傾訴和另一方無處可逃的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