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大壯想,這個世界的聲音可真是多呀。撒嬌、威脅,央求、嗬斥……各種各樣的聲音擁擠在付大壯的生活裏。
白色的海爾手機語氣強硬:房主是你媽還是我你看著辦。你要讓她當房主,你就和她一輩子白頭到老吧。
身上戴滿了裝飾物的天語手機滿嘴髒話:你他媽的還真拿我當傻逼,別尋思我不知道你和媛媛那些爛眼邊子的事。還他媽的閨蜜呢。蜜到你懷裏打滾兒去了。等死吧你倆。
又老又舊、看不清楚什麼牌子的手機說了一堆細心的話:媽,我出差半個月,你別忘了每天上我家給狗寶寶喂飯。晚上和清早領寶寶出去散步。周五去明揚寵物店打防疫針。
穿著桔色衣服的華為手機充滿自信:親愛的,錢已送出。老家夥搞定。從今往後我們擎等著數錢吧。
厚重的三星手機說起話來小心謹慎:老哥,事情不大好。老魏被請去喝茶了。電話不安全,晚上老地方見。詳聊。
……
漸漸地,付大壯把閱讀手機短信變成了一種儀式。他用香皂把手洗得幹幹淨淨,用溫熱的毛巾將雙手捂得綿軟白皙,像虔誠的教徒閱讀神聖的教義,雙膝跪在地上,胸口抵著床沿兒,愉快而又鄭重地按動著手機的功能鍵。
他給自己的行為定義為——拿。不說——偷。他想,我並沒有像小偷一樣,把手機賣掉換成錢來花。我隻是暫時替他們保管。他們找到我,我就還給他們。
他拿來的二十五個手機,在床上擺成一排。每一個手機都有自己的名字。白色的蘋果,叫小白。小白是個藏有秘密的人,設置了開機密碼。付大壯運用自己學過的一點數學概率知識,每天用不同的數字組合試驗三次。已經試了十二天,一次也沒有打開過。
天藍色飛利浦每天都有很多電話,他的通話記錄顯示,他最愛跟一個叫楊妙珍的通話。一說就是二十分鍾三十分鍾。藍飛最不愛跟李鳳肖說話,每次都是李鳳肖打電話給他,可是他們說不上幾妙鍾就掛掉了。最短的一次是兩秒鍾。最長的一次是十秒鍾。十秒鍾能說幾個字呢?付大壯張著嘴巴,對著天藍色飛利浦,使盡力氣,用十秒鍾的時間,說了十六個字。他說,李、鳳、肖,我、不、和、你、說、話。你、再、別、找、我、了!
剛拿到藍飛的時候,付大壯忘了關掉電源。結果,在上語文課的時候,藍飛忽然唱起了歌兒。他不知道手機在唱歌。他隻看到同學們不看黑板了,都用詫異地眼神兒盯著他看。
老師生氣地一指,付大壯。手機!
付大壯茫然地轉過頭,看著他的同桌。看到同桌的嘴一張一合地說:你的手機在唱歌呢。
付大壯從書包裏找到手機,手忙腳亂地關掉電源。
老師要沒收手機。老師把手往前伸一下,付大壯的身體就往後躲一下。直到無處可躲。他無辜的眼神求助地看著老師,不說話。
最後,老師歎一口氣,懸在半空的手又抬高一些,幫他塞了塞掛在耳朵上的助聽器,說,回家,看手機,短信。
老師把要說的話以短信的形式發給了付大壯。可是,付大壯收不到。他想,這可真有意思。老師給我的短信,不知道發給了誰,被誰看到了。我應該看到,卻看不到。我看到的都是別人的短信。
從此以後,付大壯每次從別人的口袋裏、提包裏拿到手機,都先把電源關掉。一時弄不明白,找不準電源,就直接把電池拆下來,待到晚上回家再慢慢研究。
有時候三天,有時候五天,有一次是十二天,他就可以從來客多超市裏的某一個顧客身上拿到一個手機。每個手機裏都存有一些新鮮的話。拿不到手機,聽不到新鮮的話,他就把睡在褥子下麵的手機翻出來,把他們說的話重聽一遍。手機多有耐心嗬,他們第一遍說的,和第二遍、第三遍說的都是一樣的,連標點和斷句都沒有一丁點兒變化。如果他沒有聽懂,他可以聽好多遍,直到聽懂了為止。
五
放暑假了。付大壯不用去上學。領了手紙後,他把手紙放進書包裏,在超市裏慢慢轉悠。
超市在門口貼上了告示。白色的紙上,打印著一行粗重的黑字:內有監控。請自重!
超市的生意越來越好,來超市的人越來越多。同時,貨架上丟的東西也隔三差五地多了起來。今天丟一塊兒香皂,明天丟幾包方便麵。付大壯親眼看到一個染著黃毛的年輕人撕碎了包裝盒,把一個剃須刀掖進褲腰。他鄙夷地盯著他完成這一係列動作。他跟在他身後,琢磨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向服務員或保安舉報什麼的。結果,付大壯眼瞅著他在結賬處被超市的保安人員禮貌地請走了。
他再一次明確了自己與他們的區別。他拿了別人的手機,從來不用,不丟棄手機的SIM卡,不更改手機原有的各種設置,不刪除任何一條短信和通訊記錄。他謹慎而細心地保持著手機的原貌。他把自己想像成超市裏的包裹寄存處,暫時替那些人代為保管著相貌各異的手機。至於保管多久,他心裏並不明確。
在超市逛得久了,他逐漸掌握了幾處安置監控攝像頭的角落。每次走到那裏,他都對著攝像頭微笑,擺出口形,假裝說話的樣子。而實際上他什麼也沒有說。他知道監控是隻有影像沒有聲音的,就像他感受到的世界一樣。
八月三號,也就是付大壯放暑假的第十八天。睡在他褥子底下的手機已經有二十八個了。他們擠在一起,比他身子還長。
在他把第二十九個手機拿回家的時候,前腳剛走進家門,後腳就響起了敲門聲。
他聽不到敲門聲。依舊往自己的房間裏走。他姥兒走過去,開了門,看到三個警察站在門口。
警察去超市解決糾紛。一個顧客說超市保安非法搜身,並趁著搜身對她進行了性騷擾。保安堅稱通過監控錄相看到了她把一捆芹菜藏在長裙裏。雙方爭持不下,鬧嚷嚷地動起手來。有人報警了。警察來了,調出監控錄相,沒有找到女顧客藏芹菜的鏡頭,卻無意間看到了付大壯從一個專心致誌挑選護膚品的女人手包裏拿出手機的畫麵。
警察叫來超市的服務員,一個一個詢問。服務台的女服務員張大了嘴巴半天沒有合上。這不是那個撿手機的中學生麼?她剛一張嘴,身邊的人便一個個地想起了他諸多的細節:他愛說話,每次領了手紙,他都對服務員說謝謝。他說的“謝謝”像是“業業”。他總是戴著耳機。他每天清早風雨無阻地和老年人一起排隊。
第二天清早,警察們守在超市的監控室裏,眼瞅著付大壯從容地進入畫麵,自在地溜溜達達,鎮靜地從一個中年男子半開的手包裏拽出手機,揣進書包。
兩個守在門口的警察得到指令,一路跟著付大壯走回到他家。警察推開付大壯的房門時,付大壯正貓著腰,將一卷兒裹著透明塑料的劣質手紙塞進床下。他沒有聽見警察走進房間的聲音,卻感覺到有一股陌生的熱氣越來越近。他警覺地轉回身。他看到了警察。
他認得那個警察,是一年前他去報案時見到的那個警察。付大壯定定地看著他,竟有些釋然的輕鬆,想,終於來了。
警察盯著他,問,你是付大壯?
付大壯說,是。
問,多大?
警察說話有些卷舌音,付大壯沒有看清楚他的嘴型,說,什麼?
卷舌音提高了聲音,放慢語速,問,多——大?
付大壯說,十、五。
他說五總是說不好。卷舌音聽不懂他的話,去問他姥兒。他姥兒慌張的站在房間門口。門敞開著。門口站著幾個鄰居,好奇地往屋子裏看。
付大壯聽不見卷舌音跟他姥兒說些什麼。他隻看到他姥兒開始哆嗦了,麵孔慢慢抽搐起來,有淚水彎彎曲曲地淌下來。
另外兩個警察站在付大壯的旁邊,一左一右。他往哪一邊轉動身體,他們就把身體也轉向哪一邊。卷舌音開始翻抽屈,接著把書包裏的東西都倒在床上。付大壯站在那裏,仿佛與己無關似的,看著警察“呼”地一下掀起他的褥子。排列整齊的紅的白的黑的灰的手機,一下子裸露出來。人群裏“啊”的聲音浪湧進來,撲向付大壯。他看了一眼手機,又看了看警察,慢慢地說,都、拿、走、吧。
付大壯麵無表情地看著警察把手機一個一個裝進紙殼箱裏。手機之間磕磕碰碰,發出“砰、砰”的聲響。他想,好了。生活又回到從前了。早晚注定他是和這個世界脫了節兒的。他一次一次接上,又一次一次被斬斷。最初是沒了聽力,後來是沒了手機。這一次是把原本就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又還了回去。他注定是像手紙一樣,裹在透明的塑料裏。他以為彼此看見了,卻還是隔著。他拚了力擠進去,又被推了出來。手機不是他的,聲音不是他的。
隻有手紙,是實實在在的存在。
卷舌音讓人拿走手機,又彎下腰,查看著床下。他發現了床底的手紙。卷舌音一哈腰,雙手抓住床幫,“呼”地一下把付大壯的單人床掀了起來。床下,是滿滿登登的手紙。他們一個挨著一個,擠在一起。他們本來都是圓的,可是因為太擠,有的被擠成了橢圓,渾身起了皺。他們都裹著透明塑料,有的有名字,有的沒有名字。
卷舌音笑了笑,對站在付大壯左邊的警察嘟囔了一句。警察叫人從樓下找來兩個大大的編織袋子。卷舌音把手紙一卷一卷地往口袋裏扔。
付大壯猛地竄過去,一把拽住口袋。一隻手從背後橫過來,攔住了他。付大壯一字一句地喊道,手、紙、是、我、的!沒人聽得懂他的話。付大壯急眼了,掙紮著去抓卷舌音的手,用嘴咬,用腳踢,用渾身的力氣去保護他的手紙。更多的手壓過來,鉗子一般製住了他。他拚命地扭動身體,越扭動,鉗子越緊。他動彈不得了。他隻能喊叫。隻是,他越是想把聲音喊得清楚一些,別人越是聽不懂他的話了。
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