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到腦袋裏“轟”的一聲。八歲那年氣球爆炸的聲音,再一次清晰而劇烈地轟響在他的腦仁兒裏。上一次炸傷的是他的聽覺。這一次,毀壞的是他通向外界的道路。

手機丟了。是在超市裏丟的。他很確定。因為,他在走進超市之前,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是八點零五分。今天超市開門的時間晚了五分鍾。

付大壯瘋了一樣在超市裏找手機。他姥兒接到老師電話,說他沒去上課,也沒有請假。他姥兒瘸著腿,滿世界找他,傍晌午的時候,找到了超市,看到付大壯還在超市裏找手機。他姥兒連拖帶拽把他弄回家,摁在床上,用拖鞋底子抽他的屁股。他咬著牙一聲兒不吭。

他姥兒打他,自己也累得呼哧呼哧直喘。付大壯趁著他姥兒歇息的空檔兒,抓起電話,給媽媽打電話。

他對著話筒,大聲地喊:手、機、丟、了,買、新、的!

媽媽在電話那邊,扯著嗓子喊,丟了就丟了吧,本來也沒什麼用。

他又給爸爸打電話,說,手、機、有、用!

爸爸說,好好學習,別成天想著玩手機。

他也沒聽明白爸爸媽媽說了些什麼,他斷定他們是不會給他買手機的。所以,放下電話後,他轉過身,一字一頓,異常清晰地跟他姥兒說,借、三、百!

他姥兒問,幹嘛?

他伸出手,手、機!

拖鞋底子“啪”地抽在他的手心兒上。他姥兒罵了一聲“小要賬的”,“砰”地關上門兒走了。

她不給他錢,但給他買好吃的,買新衣服,買新的練習冊,就是不借錢給他買手機。他像個影子似的跟著他姥兒,他姥兒眼睛一落到他眼前,他就說,手、機!說得他姥兒煩得不行,衝著他大聲嚷嚷,“手機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覺兒睡?”

付大壯去找警察。他在暮色中走進派出所。派出所下班了,隻有兩個值班警察坐在那裏看電視。付大壯的目光在兩個警察臉上比較著,最後目光停留在一個表情相對柔和的警察臉上。

他說,報、案。每一個字說出來,都像是一座噴發的小火山。

警察打量了他半天,問,報什麼案?

他說,手、機、丟、啦!

警察繼續打量他,問,誰的?

他拍拍胸,說,我、的!

警察說,很多人丟手機,不好找。

他像個樁子似的,倔倔地站在那兒,不走,也不坐,眼睛裏滿是怒氣,盯著警察。

警察說,那就登記一下吧,說著遞給他一張紙,付大壯在紙上認真地寫了手機牌子和型號,聯係地址和姓名。寫完,不放心,又檢查一遍,改了一個標點,填上爸爸媽媽的聯係方式他想了想,又把老師的聯係方式也寫了上去,確定沒有一點點錯誤,才交給警察。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五天。整整五天過去了,沒有警察來找他。警察也沒有找爸爸媽媽。警察也沒有找他的老師。

他每天早晨還去超市,也排隊,也領手紙。

找不到手機,他摟著手紙,坐在超市門口的台階兒上,看天。天上有雲,一大塊兒一大塊兒的雲,不動聲色地移動著。他看著台階兒下的街道。走來走去的人,行色匆匆地在他眼前穿梭。一切景象,都虛化成無聲的黑白照片兒,在他眼前,一幕幕地翻著。

那種被不透明的聽覺包裹的窒息感,又一次像漲潮的海水一樣,一點點地淹沒了他。他覺得自己像是浸在水裏的手紙,一下子就沒了筋骨,成了一堆拿捏不住的白色渣子。他覺得他就要融化了,就要沉入水底了。

手機和人一樣,高矮胖瘦的,表情也不同。那個黑色的諾基亞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身上的劃痕多得數也數不過來。發件箱裏保存的話,都是發送給小麗的。

三月十二號,說,我辦公室窗外的那棵老槐樹活了。是一個暗示吧。

三月十六號,說,昨夜我夢見一個通紅通紅的大太陽照著我。他們說夢沒有顏色。可是我的夢,顏色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三月二十一號,說,小麗,我想你。

三月二十六號,說,我以為我死了。誰都不知道地死在異鄉。結果又活過來了。誰都不知道地活在異鄉。

……僅僅一個月,黑色諾基亞對小麗說了那麼多的話,一句一句,每一句也都是充滿了劃痕。可是,那個小麗,一句話也沒有跟他說。他的收件箱裏,大多是股市信息。

付大壯深深地歎一口氣,關掉黑色諾基亞。

每天晚上,付大壯把門從裏麵鎖上,從褥子底下掏出手機,貼著牆,從腳底到頭頂,在床上擺成一排,像擺著一張張黑白紅粉的臉譜。這些手機把付大壯跟世界的斷層又給續上了,他和世界的聲音鏈條又完整了,又可以形成循環了。他又可以暢快地呼吸了。

付大壯的人生理論,是在八歲以前形成並固定的。八歲以後的很多事情,很難進入到他的心裏。助聽器沒幫助他收聽到多少想聽的話語和聲音,倒像是一架過濾器,把他人生中應知應會和別的一些東西,輕易而不動聲色地過濾掉了。

事後很久,他依然記得明晃晃的太陽、還有太陽光裏飛舞著的細小的灰塵。他甚至記得那些小灰塵在陽光裏■■的聲音。可是他記不得他從中年男子的口袋裏偷出黑色諾基亞的細節。恍惚間,好像在中年男子去夠貨架子上最頂層那瓶礦泉水的時候,陽光從貨架子頂上的窗戶斜著照了進來,他的目光停留在陽光裏的小灰塵上,這時,這個中年男子側著身子從他身邊經過,手機在上衣口袋裏露出一個腦袋,他伸手輕輕一提,便把手機順到了自己手裏。

黑色諾基亞,付大壯偷的第一個手機。

付大壯並沒有太多的負罪感。他很理直氣壯地為自己開脫,我隻是用我的方式,給自己討回了公道。我的手機不也是被別人偷走的麼。如果別人可以偷我的東西,我為什麼不可以偷別人的。

第二個手機是在營養品專櫃前偷的,付大壯記得那個人憔悴恍惚的神情。男人站在營養品專櫃前,抬起的右手不時地停頓在某一處,不時地看著價簽,繼而搖了搖頭。當他的右手又一次猶豫在一排營養品中間的時候,付大壯走了過去,將他露在口袋外麵的手機拿到自己手裏。

付大壯屏著呼吸走出超市,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迫不及待地打開發件箱。這是一款舊式的波導手機,裏麵擠滿了短信。付大壯輕輕地點開發件箱內最近的一條短信:姐,確診了,媽得的是胰腺癌。住院費還差一千七百元。後天爭取手術。我實在沒辦法啦,姐,怎麼辦啊?付大壯又點開收件箱裏的短信,短信裏麵像是開了中藥輔:大黃、茯苓、梔子、白術……這樣的“中藥鋪”短信一條跟著一條,夾雜在其間的是關於住院還是回家的討論,決定了住院又是關於住哪一個醫院的爭辯。付大壯看著短信,眼前不時晃動著憔悴男人在營養品間遊移的右手。他關掉最後一條短信,徑直地走到服務台,將手機遞了過去,說,撿、的。

這是他送還的唯一一個手機。

偷第五個手機的時候,付大壯已經沒有最初的那種緊張和不安了。每天,他都很有規律地從領一卷兒手紙開始,到閱讀各式各樣的手機裏的信息和通話記錄結束。這是一個再小不過的循環圈兒,可是付大壯覺得他和世界是相通的,沒有被孤立在沸沸揚揚的聲音之外。

他聽到了許多他的同學聽不到的聲音。雖然那些聲音並不都是他能夠聽得懂的,可是那些聲音構架起來的世界,讓他覺得既興奮又驚奇。他被那些帶著色彩的聲音包裹著,就像是在寒冷的冬夜裏被一床溫暖鬆軟的棉被簇擁著一樣,說不出的舒服愜意。特別是那些他聽得半懂不懂的話,像是神秘的咒語,打開了他身體裏的某一個開關,使他正在發育著的身體也跟著起了微妙的變化。他幾乎有些迷戀或者說沉醉在那種讓他既驚慌恐懼卻又無法拒絕的奇妙感覺裏。

“寶貝,隔著衣服手摸的感覺不好,我要用嘴吸!”這是從一個胖男人的口袋裏拿來的索尼手機。那個胖男人頭頂光亮,一縷長長的頭發,從左側橫貫到右側,像是地圖上貫穿著東西半球的回歸線。胖男人在化妝品專櫃前轉了兩圈兒,什麼也沒有買。

“惡、心。”付大壯對索尼說。接著又忍不住打開收件箱。收件箱說,“沒有身體的互相擁有,是不完美的!”

付大壯晃了晃腦袋。他對自己居然聽到這樣的話有些許的羞愧。然而羞愧過後,卻是一種莫名的愉悅,是穿透了霧靄的透亮兒。他像是一個酷愛收音機的聽眾一樣,尋找著不同的波段播出的不同節目,主持人說了什麼,不重要,也無所謂。隻要有人在說話,他就會一直聽下去。

他已經想不起爸爸媽媽說話的聲音了。他們的聲音在他的記憶裏已經模糊了,像一道若有若無的線,不真切地飄忽在腦際。這些手機裏的話語修複了他頭腦中稀疏而不真切的聲音。

有時,他會點開圖片。那裏是另一個世界了。有北京長城,有海南三亞,有生日聚會,有喝酒唱歌。而有的圖片,就像是脫掉了包裝的手紙,赤裸裸的展現著粗糙或者細致的紋絡。有光著身子摟在一起的男人女人,眼睛不害臊地盯著付大壯。有噘著嘴咪著眼睛的女人,擺出各種讓人不好意思正視的姿勢……每次點開了,付大壯都心慌意亂地關掉,關掉後不久,又躊躇著打開,匆匆地掃上一眼,再慌張地將眼睛挪開。有些音頻短信,更是刺激著付大壯的神經。他不敢將手機的音量調高,卻又按捺不住內心的渴盼。那些裝在手機裏的聲音像是藏在魔窟裏的寶貝,他知道他們在那裏,可是他沒有辦法打開魔窟的大門。就像是他的耳朵長在那裏,那些聲音經過他的耳朵,卻從沒有深入到他的腦海裏一樣。他們麵對麵,卻又遠隔萬水千山。

他還是更喜歡看短信。他近乎偏執地用眼睛傾聽著手機裏的聲音。他在那些話語中,尋找著切合的音調和語速,甚至不自覺地輔之以動作。他覺得,任何聲音說出來的話,如果沒有動作,就表達得不完整、不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