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秋美驚訝地看一眼伶伶,又看一眼。“沒想到。”
伶伶很平靜。“我十歲的時候,我媽死了,我爸又給我們找了個後媽回來,後媽還帶著兩個女孩兒。我和我哥一直恨我爸。小時候,不懂事兒,我和我哥沒少氣後媽,她現在有心髒病,都是讓我們給氣的。現在,我理解父親,也理解繼母了。其實,她人挺好的,正給我看孩子呢。”
“是這樣啊,那你得好好孝敬你繼母。”彭秋美望著伶伶,心裏呼的湧上暖意。她早就看出伶伶這孩子懂事,心地厚道,做事踏實,原來是經受曆練的。她因為伶伶的感悟而受感動。
“那是當然的。”
地上有淡淡的一點日影,還斜著,彭秋美歪著身子,看見了那枚太陽,仍是白的,隻是透亮了一些。因為那一塊的雲層薄了。屋裏稍有點冷清,但有暖氣,也不是非得有太陽不可,可她仍希望看到地上晴日的光影,強烈得刺眼,卻是多麼溫暖。
伶伶向門外張望一眼。“三寶這傻子,怎麼還沒回?可別出什麼事兒啊。”
“他去哪裏見小珠和孩子?”彭秋美問。
“約好到一個熟人家裏。小珠這害人精,不知答不答應。”伶伶扭扭腰,動動腿,又重新坐好。
“你不用急,三寶會跟她好好談。三寶有你這麼體貼她,真是他的福氣。”
“我是看三寶能幹,是過日子的人。他很可憐。他爸對他媽不好,他媽懷他七個月的時候,他爸還罵他媽,讓他媽上房繕草,結果把孩子扭掉了。三寶成了早產兒,生下來手指甲是紅的,軟的,眼睛還流著血。沒想到他活了下來。後來他生病,他爸媽把他放在一邊,不管他,想著死了算了,可他自己又好了。三寶一直到十歲時,眼睛還不敢看太陽。”
彭秋美驚訝地看著伶伶。“三寶這麼命苦啊,真是命大。”她有意看了一眼磁磚地,淡淡的日影又沒了。“三寶現在的眼睛怎麼樣?還不敢看太陽嗎?”三寶在她的店裏當過大工,從未提起自己的過去。
“長大後沒事了,要是還不敢見太陽,那還了得!”
三寶有這樣的經曆,對自己的女人一定不會像父親對母親一樣,這已經讓人看到了。彭秋美想知道的是:“三寶的爸媽現在怎麼樣了?”
“他媽四十來歲就病死了,他爸現在老了,脾氣好多了,天天盼著兒女們回去看他。三寶經常給他寄錢,平時沒時間回去,過年是肯定要回的。”
“三寶真是不錯,又找到你這麼好的媳婦,你們以後的生活肯定越過越好。”
伶伶帶著羞意笑一下,轉了話題。“彭姐,這半天光說我和三寶的事了,你怎麼樣?還是一個人嗎?孩子畢業工作了吧?”
“孩子工作了,我還是一個人,老了,沒人要了。”
“怎麼會,是你不想讓人要吧。店裏生意好嗎?沒找個幫手?”
“幹點夠吃夠喝就行了,幹不動了,胳膊疼,肩膀疼,主要給老顧客做,幹多少是多少,找了個幫手,今天有事沒來。你們還年輕,可以多幹些。”
這時,拉門克愣響一下,被慢慢推開,一個中年婦女進來,要燙頭。彭秋美給她洗了頭,剪出層次,開始上卷兒。伶伶過來幫忙做卷兒。“三寶這傻子,怎麼這麼粘,還不回!”她自言自語。
她們正忙著,還差一兩個卷就完事了,三寶回來了,還帶來了兒子。伶伶怔一下,笑一下,沒想到三寶現在就把孩子帶來了,沒想到小珠還真放孩子走了。
“快坐下暖和暖和,今天冷。”彭秋美沒停下手裏的活兒。
伶伶趕快洗了手,過去拉三寶的兒子。孩子背著書包,躲到了三寶的身邊。三寶一手拎著一個旅行包,想必是孩子的衣物,另一手仍拎著那個塑料袋,隻是裏麵的東西少了一些。孩子的嘴邊沾著餅幹碎屑。“你忘了,這是你伶伶阿姨,以後你得叫媽,快叫。”三寶推了兒子一下。孩子穿著藍色的麵包服,鼓鼓的,像個氣球一樣晃動了一下,沒出聲,看一眼伶伶,目光盯在中年女人滿是發卷的頭上。
“這孩子。”三寶看著伶伶,“咱們走吧?”
伶伶從那孩子的身上收回神兒,戴上手套,向下拉了拉衣襟。彭秋美已經給那女人做好了卷兒,過來挽留。“急什麼?吃完中飯再走。”
三寶笑笑。“不了,彭姐,得趕車,路上得三個多小時。”他轉過身,推著兒子,向門口走去。伶伶跟在後麵,出了門。
彭秋美送他們到門口。“有時間再來啊。”三寶和伶伶回一下頭,揮揮手。三寶又縮起脖子,頭發被冷風吹得立了起來。伶伶去拉那孩子的手,孩子躲到了父親那一邊。彭秋美看著這一家人,在幹白的路麵上走遠,拐過樓角,心口覺得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一下。她關上拉門,瞥一眼灰白的天空,太陽仍是白的。
彭秋美讓女人換了一個轉椅,到有紅外線燈罩的那麵去,通上電,定好時間,塞給女人一本雜誌。往日,她會跟客人聊聊天兒,現在,她什麼也不想說。眼裏仍是三寶、伶伶和那孩子的身影,心裏湧動著什麼。她想,伶伶很勇敢。這跟年輕有關係嗎?她彭秋美也曾年輕,就沒走出這步,怕後媽不好當,怕自己的女兒被繼父怎麼樣了,一直一個人,終於把孩子熬大了。
她還不算老,也會有新生活吧。
她走到窗口那,收拾窗台上的瓶瓶罐罐,做出忙碌無心閑聊的樣子。從窗口望出去,樓房林林密密的擋著,對麵人家的廚房看得清楚,灶上有個鋼精鍋冒著蒸氣。而爬在窗口上的葡萄藤,晃動著,一枚葉子突的跳起,在風中飄遠。
那女人不甘一個人寂寞地看雜誌,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問一句:“剛才那幾個人是你的親戚嗎?”
彭秋美跳過這問題,隻說:“這大冷的天,他們要回家去。”
拉門又哧地一響,一個從頭到腿裹著紅色羽絨服的女人進來。“來了?”彭秋美回頭瞥一眼客人,轉身又去掛勾上拿另一件圍披,隻等客人脫下長衣,坐到椅子上。但是客人隻是把帶了一圈動物絨毛的帽子,向後推下去,露出一張彭秋美熟悉的臉。
“小珠?”
“彭姐!”
兩個女人都有些尷尬,都看著對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發生過的事,不必說了,她們從對方的眼睛裏都看得明白。不過,彭秋美到底老練些,一眼看到小珠的心底裏。不用小珠問,她就說:“他們剛走了,現在可能還沒到汽車站,你打個車,興許還能追上。”
小珠悵然,瞥一眼窗外說:“走了就走了吧,我隻是想再看孩子一眼。”
彭秋美安慰道:“又不是再見不著了,放了假,讓孩子再回來住幾天。”
“我沒想讓孩子這麼急地走,三寶要帶他走,三寶說沒時間再跑一趟。”
她們又聊了幾句不疼不癢的話,誰也不提伶伶。彭秋美讓小珠坐下,小珠的尷尬還沒有解除,推說還有事,做出匆匆的樣子,走了。
彭秋美送走小珠,拉上門之前,又瞥一眼天空中那白亮的小光團,那光,稀薄清冷的,但畢竟是太陽。
責任編輯 寧珍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