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日子過了五六年,三寶得了腎病。這些年,他隻找了一個助手,忙起來,他沒時間去廁所,總是憋著尿,到底憋出病來了。每次上小號,他都疼出一身冷汗。一次回海城看小珠和兒子,又犯了病,實在扛不住了,打算去醫院。當時,孩子在幼兒園,小珠去超市了,嶽母跟嶽父出門旅遊去了。他找出那個儲蓄卡去取錢,密碼是他和小珠兩人的生日,沒有變,他自信地插入取款機,可是卡上隻有一百元壓底。他驚訝地站在那裏,看著那兩個最小的數字的小小組合,捉弄著他,腦子裏發空。那天晚上,他和小珠吵了一架,去掉小珠和孩子的生活費,卡上怎麼也該有幾萬元才對,錢都哪裏去了?小珠說,她轉到她媽的卡上了。他呆在沙發上,寸心一厘一毫地往裏涼。

自此,三寶不怎麼回海城了。他成了一個多餘的人,被老婆和嶽母排除了。他感到,除了發廊,他一無所有了。他要把發廊做大,重新存錢。他兌下一個大點的發廊,可是生意不像從前那麼好了,好奇怪的事。他想到了小珠,到底是他的老婆,那些錢也是他賺的,該拿出來幫一把吧。他再次回海城。可是小珠拒絕了。小珠變得陌生,或者他在小珠的眼裏也變得陌生。小珠說:“你能保證投上這些錢,生意就好嗎?這是我和孩子的錢!”

三寶的心涼透了,成了冰,沒有什麼能暖過來。他說:“小珠,你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想跟我過了嗎?”

小珠說:“不過就不過,我以前真傻。”

“那就不過吧。”三寶也懶得多話。

孩子是小珠的,發廊是三寶的。事情的處理就是這麼簡單。三寶又去了臨城。他隻得把大發廊又兌成小發廊,來了客人,平靜地幹活兒,心底裏,卻灰暗的。

小發廊,掙不到多少錢,活兒卻也不少,原來的幫手都辭了,三寶一個人,又給客人洗頭,又要理發,或燙發,或染發,累得閑下來時,坐在那裏犯困。一天,正在迷糊裏,塑料的珠簾叮當響過,紅的眼簾黑了。三寶一激棱,睜開眼,站起,準備迎接客人。客人卻是對著他,淺吟吟地笑。

“伶伶!”

伶伶說:“我不相信事情會這麼巧,我來看看。”

“看什麼?”三寶還在迷糊,眼裏是血絲。

事情就是這麼巧,三寶開大發廊時,店裏有個洗頭妹就是煙城人,三寶不用了,她就回煙城了,又找了家發廊洗頭,老板就是伶伶。伶伶這五六年的時間,也是在外地打工,賺了點錢,但是談了一場不成功的戀愛,所以回到煙城,開了間發廊,希望慢慢再找個人嫁了,把日子過下去。這女孩跟伶伶講她的前老板三寶,如何得了腎病,錢如何被老婆轉移,生意如何失敗,如何離了婚。伶伶瞪著眼問:“你說的是吳三寶嗎?”“他是姓吳。”“老婆是海城的?”洗頭妹直點頭。

“真的是你?”伶伶的目光滿是憐惜。

三寶完全醒過來,無地自容的樣子。“你怎麼來了?你來幹什麼?”他不願意讓伶伶看到他的落魄。

伶伶風一般回到煙成,把剛開張的發廊兌出去了,風一般來到臨城,幫三寶撐起發廊。發廊生意慢慢好起來,但三寶跟伶伶的關係並沒有像生意那樣喜勢。三寶一直掌握著分寸,用客氣有時甚至是故意的冷淡,擋回伶伶如電的目光。他是個有拖累的男人,伶伶利手利腳的,這感情發展下去,對伶伶不公平。伶伶問:“當時你為什麼選小珠,不選我?”三寶說:“都過去的事了,你還提了幹嘛?”“我除了長得不如小珠,還差什麼?”三寶煩了。“你別小珠小珠的,我已經忘了,你還想著幹什麼?”“這個害人精,我要見了她,非修理她不可。”

一起做活,一起與客人談笑,一個鍋裏吃飯,在逼仄的小發廊裏,手碰手是常事了,也難免他碰了她的腰,她撞在他的屁股上。這肢體的接觸,氣息的交融,到底還是讓三寶把不住分寸了,這不是突發的激情,來了有可能走,這是日益積累起來的紮實綿密的情愫,類似夫妻間的,滿滿滲進他們的生活。伶伶把在外麵租的房子退了,搬到發廊來,兩個人睡到一張床上,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有天,三寶下了決心,將店門關閉一天,帶著伶伶來到海城。三寶去幼兒園,把正在大班玩耍的兒子接到肯德基餐廳,買了漢堡包、炸薯條和可樂,讓兒子吃喝。他對伶伶說:“你看看,這就是我兒子,我兒子快上小學了。”伶伶看著那孩子,對他笑。孩子有點內向,不理她,隻低頭吃。她仍是對他笑。三寶繼續說:“我所有的情況,你都了解,你可要想好。”伶伶說:“我理解,我想好了。”三寶把兒子送回幼兒園,兩人匆匆趕回臨城,第二天發廊照常營業。沒多久,他們就結婚了。

伶伶講到這裏,對著彭秋美歉意地笑笑。“那天實在太匆忙了,沒來看你。一般我們兩個一起出來,不敢多停,店裏沒人照看。”

彭秋美也笑笑。“這有什麼關係,這年頭兒,都忙,誰會計較誰?”她瞥了一眼灰白的窗口,幹枯的葡萄藤爬在防盜網上,幾片未落的枯葉抖動著。“那……你倆的孩子也挺大了吧?”

“快三歲了,是女孩兒,長得真像三寶。”伶伶這回笑得有些得意。

“怎麼沒帶著一起來?”

“放在煙城我娘家了。這次來……唉,小珠這個人,真是的,都離婚了,還老是打電話給三寶,說孩子上三年級了,越來越不聽話,不好管,讓他管管。三寶離得這麼遠,怎麼管?她當媽的幹什麼?管不了當初就別要嘛。”

“那你們這次來……”

“三寶想要回撫養權,把孩子帶到臨城家裏,我同意。要不大老遠的,怎麼管這孩子,男孩子,沒有父親不行。”

“噢,三寶這是去見小珠和孩子了。”

“對,就是去商量這事。你沒看給孩子買了那麼多吃的嗎?三寶讓我在這等著,不讓我跟去,怕我和小珠打起來。”

彭秋美和伶伶一齊笑起來。伶伶又說:“我要見了她,真不饒她。這個害人精,心眼兒不好使。”

一陣風卷到門玻璃上,一個白塑料袋,氣球一樣飄搖幾下,又落下去。“你倆趕上個冷天來,”彭秋美說,“小珠知道你跟三寶的事嗎?她又找了嗎?”

伶伶的臉色,這半天已經緩了過來,有點白潤的意思了。“她可能聽說了,那又怎麼樣?跟她沒關係了,三寶說她又找了男人結婚了。”

“可能那男人對三寶的孩子不好吧?”

“誰知道。”

“男孩跟繼父是天敵。”彭秋美以世故的口氣說。

“女孩跟繼母還不是一樣?”伶伶竟也是過來人的口氣。

彭秋美笑笑。“你還年輕。很多事還不懂。孩子的事,你應該多想想再做決定。”

伶伶挪動了一下身體,換了一個姿勢重新坐好。“我早就想好了,我理解三寶,理解生活,因為我也有繼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