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緊逼吳門畫派而出現的“華亭派”的領銜人物,當世第一的古物鑒賞大師,董其昌自稱他小時候的一手字爛得實在不行,後來因為考試時吃了苦頭,開始發憤臨池,也不得其門,一直到他二十歲那年來到嘉興,觀看了項元汴家藏曆代真跡,才省悟到以前實在是狂妄得可笑,在寫作《畫禪室隨筆》自述這段學藝經曆時,他對項元汴表示了感謝,感慨說,翰墨小道,其難如是,何況學道乎?
1574年,因為與項元汴的長子項德純熟識之故,當時還是一個諸生的董其昌來到項家做一個塾師,給項元汴的幾個孫子教授時文。瀏覽了天籟閣藏曆代名畫,他始知“從前苦心,徒費歲月”。在於1635年為項元汴寫下的一篇墓誌銘中,時年八十一歲的董其昌回憶了與項家父子的這段交往,他說,項元汴對他很是看顧,情分幾同師徒,雖然兩人年齡相差三十歲——這一年董其昌二十歲,項元汴五十歲——卻趣味相投,都有相見恨晚之意。
一直到1589年考中進士去北京翰林院任職前,董其昌都是項家的常客。那時項元汴已入老境,幾個子侄也已成年,項家人對他的看畫要求總是盡量予以滿足。
董其昌任職翰林院編修並充任太子講官的時間並不很長,政治嗅覺敏銳的他一旦發現朝局有風吹草動的跡象,就以養病為由回到了鬆江老家。大約是在京城的時候,董其昌開始發力梳理早期畫史,並推崇“南宗”為文人畫的正宗,退隱江南後,帶著這些藝術史的新問題他又一次次地登上天籟閣。年輕時初入項家,他不過是一個與主人交情深厚的塾師,此時,賦閑京官加書畫名家的雙重身份,已使他的名望上升到海內罕匹的地步,他權威性的到訪已成為嘉禾城的公共文化事件。
董其昌到嘉興聲勢最大的一次是在1612年初夏,據主人項鼎鉉日記記載,這一天下著大雨,但絲毫沒有妨礙陪同接待的地方名流準時到來。董其昌這次主要是來看王羲之的《萬歲通天帖》唐摹本。幾乎是在意料之中,李日華又沒到場。《味水軒日記》所載當天內容與此渾不相關:“上晡時雨,有劄山看火鳥,非時而鳴。”
看來所謂名士風度者,名頭大,脾氣更大。
無名者汲汲於名,盛名者為名所累,當李日華準備結束二十年的閑居生涯前往京城任職的1616年春天,名滿天下的董其昌卻在華亭幾乎遭受一場沒頂之災。這年三月,上萬名憤怒的鄉人圍住董家宅院放了一把火,不僅董家院內的樓閣亭台一夜之間化為瓦礫,戲鴻堂裏董其昌大半輩子辛苦搜羅的法書名帖、宋元刻、包括他自己曆年創作的精品,也都灰飛煙滅。
這一在當時就被稱作“民抄董宦”的群體性事件,其引子可追蹤到一個叫錢二的說書人身上。據當時流傳甚廣的出於一個野史作家的《民抄董宦事實》和另一則民間唱本《黑白傳》稱,道貌岸然的董一直有著旺盛的性欲,六十多歲了還酷好房中之術,前一年秋天,董其昌看中了諸生陸兆芳家一個叫綠英的使女,於是他兒子董祖常便派家人陳明帶人強搶綠英,準備給老子做妾,陸兆芳不允,董的兒子和家奴便把陸家給砸了。說書人錢二所唱的曲本《黑白傳》(董其昌號“思白”,暗示與之有關),正是由這一事件改編而成,董家的惡行很快在吳中一帶不脛而走,甚至傳到了南方諸省。
在董其昌看來,說書藝人錢二傳唱此曲是對他的體麵和威嚴的有意挑釁,一紙訴狀告到官府。官府拘去了錢二,沒經什麼審訊,錢二就招認說,他傳唱的曲本出自華亭城裏一個叫範昶的秀才手筆。董聞言大驚,這個叫範昶的嫌犯說來還是他的姻親哪。在董家私宅,董逼著他的這位姻親與說書藝人錢二當麵對質。範昶竭力辯白這事不是他幹的,回去後氣得暴病而亡。於是,苦主一大家子到董家理論,誰知還未進董府大門,就被一夥豪仆圍住,將轎子打毀,人被扯進董宅堂屋,關起門來將幾個婦女摁倒,謾罵侮辱,剝去衣褲毒打猥褻,事畢又塗上滿臉泥巴,拉到附近坐化庵中示眾。範家兒子範啟宋哪咽得下這口氣,一紙“剝褌搗陰”的訟狀將董家告到官府。
這一下董家犯了眾怒,隨即,一份出於無名氏之手的討董檄文遍貼城中各處,檄文以一種激憤的語調對董其昌進行了道德譴責,號召四鄉之民在十日之內搗毀董宅。
黑壓壓的人群圍住了董家宅院,看聲勢不下上萬之眾。他們大多是本縣民眾,也有一些專程從金山、青浦、上海趕來。傍晚時分,隨著一個指令從人群中隱秘的一處角落發出,憤怒的人群開始向院內衝擊。董家倉促雇來的十餘個看院的,開始還想動手阻攔,很快就被人流吞噬了。董其昌的兩個堂兄弟拿了一疊“辯冤”的帖子在人群中散發,也被如雨的拳頭、扇柄和棍棒打回了門內。董家下人緊閉院門,站在牆上向外潑灑糞溺,想驅散人群,但這隻能引起更大的憤怒。
董家在惴惴不安中過了一夜。第二日一早,騷亂進一步升級,越聚越多的民眾罵聲如沸,僵持到天色初暗,火終於燒了起來。不一會兒,整個董家院都在火海之中了。幾天後,在別有用心者指揮下,民眾衝向城中一個叫白龍潭的幽靜地方,焚毀了董其昌的另一處專用於讀書、作畫的居處。1616年春天的這把大火,把董其昌畢生收藏燒個精光,更把他苦心構築的道德形象燒得蕩然無存。
當董其昌在1616年春天被一把火燒得焦頭爛額之際,相去華亭不遠的嘉興,李日華“終日在花香鳥語間”,依然過著他讀書、賞畫的閑散生活。他好像一點也不知道,百餘裏之外的一把大火,燒掉了一位大師的居所,《味水軒日記》裏的萬曆四十四年,看不到鬆江府華亭縣,看不到董其昌,李日華刻意的沉默顯得意味深長。
素心難問
上述這些,都是項元汴死後二十六年的事了。後人回望萬曆年,江南董家院裏的那把火絕對不會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後人時常會提起它,也隻是因為那把火不僅讓一代書畫名家董玄宰斯文掃地,更把一個時代的華美外衣剝落殆盡,露出了粗糙的裏子。
項元汴一手打造的藝術王國在他去世半個世紀後土崩瓦解。1645年8月的一個清晨,清豫親王多鐸派遣貝勒博洛的一支軍隊爬上了嘉興城牆,隨後清軍瘋狂屠城,這場浩劫中,項元汴死後分給六大房的累世珍藏,據說被一個叫汪六水的千夫長掠去,從此散落人間。
結束本文的是一個叫薛素素的女子,她曾是熟諳江南鑒藏界掌故、《萬曆野獲編》一書的作者沈德符的侍妾。
這女子小字潤娘,係隆、萬年間名動一時的江南名伎,不僅容顏如花,且能書善畫,一手蘭竹更是清逸可人。此女還有另一喜好,著男裝,騎大馬,像個女俠一般呼嘯來去,據說她還有一手馳馬挾彈的絕技,能以兩彈先後發,使後彈擊前彈碎於空中,又置彈於地,以左手持弓向後,右手從背上反引其弓以擊地下之彈,沒有一次失手過。連女人們都喜歡這個頗有俠氣的女伎。
薛素素與江蘇金壇一個叫於褒甫的有過婚約,結識沈德符後,可能是被後者的才華吸引,甘願以妾事之。得知消息,痛恨沈德符奪人之愛的於褒甫寄來了三首格律整飭、哀不自勝的詩歌,譴責薛美女的薄情。一本叫《雲自在龕隨筆》的筆記記載了沈、薛合歡之夕出席的嘉賓名單,全都是當時藝術圈大腕級的人物。沈、薛共同生活期間,薛素素的繪畫有了很大長進,剛歸於沈德符時畫的一幅《吹簫仕女圖》(今藏南京博物院),是她從良後唯一留存的畫作,據說畫中央吹簫的女子就是她自己的寫真。此畫右上題“玉簫堪弄處,人在鳳凰樓。薛氏素君戲筆”,鈐白文印“沈薛氏”,這沈字,當指沈德符無疑。
1612年秋天,李日華的弟子石夢飛給他的老師帶來了薛素素手繡的一幅觀音像和一卷《般若心經》,一向眼高於頂的李日華評為“精妙之極”,還說那字雖然小如穀菽,卻已得著了趙子昂筆法。他感慨說,世人隻知道這個女子隻會挾彈馳騎,或者塗抹幾筆寫意蘭竹,哪知道才情竟是如此鬱勃,真是萬萬不可小瞧了她。
像薛素素這樣自負才華與容貌的年輕女子,總是很容易成為文壇大佬們競相追逐的獵物,被沈德符毫不客氣地揭露造假古董騙錢的王穉登就是其中一個無恥的垂涎者。此人六歲會寫擘窠大字,十歲能詩,說來當年也是一個才子,但才子老去例成流氓——想想看,他竟然比沈德符老四十歲還不止!——此人竟然越老越風流,與女詩人馬湘蘭、前名伎薛素素等過從甚密,且大獻殷勤。他曾送過薛素素、馬湘蘭每人一方端硯,送給薛素素的那方,據說就是著名的“脂硯”。
此硯係萬曆元年蘇州名匠吳萬有所造,寬一寸五分許,高一寸九分許,小可盈握,硯質細密,硯身微有胭脂暈及魚腦紋,硯周邊鐫有柳枝,這麼小巧的玩意兒,簡直不是用來磨墨,而是女兒家調胭脂用的了。硯背還有王老詩人自題行草五律一首,包裝此硯的珊瑚紅漆盒也製作考究,盒上蓋內刻細暗花紋薛素素像,右上篆紅顏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內史小方印,看落款竟出自名畫家仇英之女仇珠之手。對薛素素這樣不甘寂寞的漂亮女人來說,這份精心設計的禮物簡直是毒藥,那老家夥,懂女人啊!
1716年,一個叫餘之儒的廣東人打聽到時任江寧織造的皇帝紅人曹寅有收藏古董的嗜好,為了求官,此人從薛素素後人手中以三間瓦房的代價,買下這方脂硯送給曹寅。曹寅失勢被抄,脂硯由曹寅之孫曹天佑秘藏。據說曹雪芹寫作《石頭記》,曹天佑曾以“脂硯齋”之名點評。
曹家徹底敗落後,此硯流進了滿洲正白旗人端方手裏。1911年,端方在直隸總督任上調任川漢粵漢鐵路大臣,攜帶脂硯及《紅樓夢》刻本入蜀,當他率湖北新軍第八鎮第十六協第三十一標及三十二標一部行於綿陽時,被軍官劉怡鳳所擒殺。端方死後,此硯輾轉流落到四川藏硯家方氏之手,此後一度銷聲匿跡。1953年,一個叫黃笑芸的金石學家在重慶一家舊貨攤上,再次發現此硯,按舊貨攤老板出價,花二十五元錢買下,後由好友帶至北京,張伯駒先生鑒定此硯確係薛素素舊物,花一千二百元高價買下,收藏於自己供職的博物館,“文革”期間,此硯在由外地展出返京時,神秘失竊,至今不知落在何處。
沈德符不是薛素素的最後歸宿,有關脂硯主人薛素素的下落,有人說她離開沈家後流落到了荒蠻的四川大山裏,有人說她老大嫁作了商人婦。錢謙益則說她中年後成了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嫁過多人都沒有善始善終,最後,年老色衰的薛素素歸於一個南方富商,“為房老以死”。所謂房老,即指妾之年長色衰者。
這個女人曾在她喜歡的一幅蘭竹圖上這樣寫,“坐窗一日幾回看”,於今美人塵土,卻不知她當時看的是閨中閑情,還是浮世的傷懷?脂硯齋到底是誰,殘硯又在何處?秘密從來說不盡,唯有素心難問。
責任編輯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