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固然有“大濟於蒼生”之誌,卻也由於“親老家貧”,他說:“自餘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絡冬陳。”(《自祭文》)張養浩說:“士未嚐不誌乎天下也。”(《送王克誠序》)但也有家庭的原因:“迫於養親,奉檄如燕。”(《萱草花賦》“伊餘踐仕,實以親故。由吏而官,黽勉朝暮。”(《悼亡》)二者頗有契合之處。
張養浩仕宦生涯幾十年,一再昧死上書,顯然誠望為君聖明,利國利民。然而這絲毫無改於現實,還要遭貶斥,恐不測,黑暗的現實,數十年的切身體驗,迫使他不得不從“致君堯舜”的觀念中跳出來,重新審視曆史——“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中呂·山坡羊】《潼關懷古》),這,應該說是張養浩晚年思想的一次飛躍。躍出了傳統的,也是他自己曾經為之盡力與期待的“主聖臣賢”的政治理想,從而產生了與陶淵明一樣的對君主專製的絕望與否定。理想破滅是痛苦的、悲哀的,哀莫大於心死,但心死之後也可以使人變得清醒,這就是張養浩說的:“海來闊風波內,山般高塵土中,整做了三個十年夢。被黃花數叢,白雲幾峰,驚覺周公夢。辭卻鳳凰池,跳出醯雞甕。”(【雙調·慶東原】)陶與張歸隱之後,再召不起,殆源於此。
張養浩與陶淵明時代、身世各異,然性格、愛好、經曆與思想,卻有著諸多的相似之處。所以說張養浩崇敬、效仿陶淵明,決不是偶然的,一時的興之所致,也不是我們無端的臆測。
當然,張養浩與陶淵明也有不同之處。比如陶淵明歸隱不免饑餒之苦,“饑來驅我去,不知競何之”(《乞食》);“弱年逢家貧,老至更長饑”(《有會而作》);還要“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田園居五首》)。張養浩則無須戳力躬耕,而是“守著良田數頃,看一會雨種煙耕”(【中呂·十二月兼堯民歌】《歸田樂》),“看”人耕與親自耕,顯然大不相同。生活上更是“有花有酒有行窩”,張養浩對此也毫不掩飾,他說“每日家笑嗬嗬,陶淵明不似我”(【雙調·新水令】《辭官》)。此亦可見張、陶的為人又一個相似之處,那就是“真”。不過要指出的是,張養浩並不因其生活上的安逸而不理解陶淵明,倒是由此更生敬佩之情——“陶元亮自耕耘”,“不是等閑人”(【越調·寨兒令】《春》),可見兩人日子過得雖然不同,但又絲毫不影響張對陶的理解與景仰,此亦難能可貴!
說過這些之後,又使我想到另一個問題,那就是文化傳承中的自主意識與麵向現實。先說前者,韓愈說:“人不通古今,馬牛而襟裾”(《符讀書城南》),言之深刻而驚警。不知過去,無法理解現在;不識當下,也無法了解過去,二者相輔相成,所以要“通古今”,這是人類文明健康發展的必由之路,所以,文化的傳承是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但是也不可盲從,不可跟風,否則就難免“狂者東走,逐者亦東走。其東走則同,其所以東走之則異”(《韓非子·說林上》引惠子語)。這,看來可笑,然在生活中並不罕見。試看:說“批孔”,一呼百應,批例批臭,使之萬劫不複;說“尊孔”,一倡百和,吹吹打打,捧之上雲端;說“四舊”,掃之毀之,勢不可擋;說“申遺”(申請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你上我上到處上,爭先恐後,惟恐不及。類似種種,恕不贅述。要改變這種失去自我,失去方向的跟風現象,每個人不論對待傳統文化,還是流行文化,都要有一個理性的評判,自主的選擇。同時,也要有一個開放的、包容的心態,文化是多元的,你“不學”的不等於都是沒有意義的,要徹底“打倒”的;你“選擇”的隻不過是為了找到更適合、更有益於自己的而已,張養浩的“不學”與“學”就是一個生動而全麵的例證。但是,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它需要提高自身的素養。因為“各人所聽見的隻是他所懂得的”,“你所不理解的東西是無法占有的”(《歌德的格言和感想集》),這也就是韓愈所說的“通”,如果不“懂得”、“不理解”,自然談不上“通”,更談不上什麼借鑒、“占有”!是的,如果對古人的行為不能“辨其是非i研其成敗,法是與成者,而戒其非與敗者”(蔡元培語)。那麼,曆史、古人、傳統文化對我們又有何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