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京劇涉及“哭靈”、“哭墳”的戲很多,例如劉備的《哭靈牌》,哭二弟、哭三弟大段的哭,也就是大段的動情動聽的唱;諸葛亮靈前哭周瑜,哭的聲嘶力竭,肝腸寸斷;當然真正感動人的哭是——《金龜記》母親哭害死的張義兒,《梁祝》中英台墳頭哭山伯,真個的撕心裂肺。情真意切,扮演英台的張火丁,唱到情動處清淚掛腮……上述幾例的表演難道還不夠,“沁人心脾”,而“如在耳目”。
《秋江》是一出寫情寫景(虛擬的景)絕妙的愛情好戲,即陳妙常思凡雇船趕潘一折。該戲景美——清江山影,水聲淙淙,槳聲歇乃,船行江上如聞如見;人美——妙年少女情愫可嘉,嬌小天真曆曆在目;其焦急情狀、艄公打趣,稱得上是景美、人美,實為戲美也!
李逵下山。好一番深春景色,“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山泉淚汨作響,恰逢酒香飄來,李逵酒癮難奈……演來逼真逼肖,同樣的空無一物的舞台,全賴演員形體表演和念白唱腔。
再看《風雪山神廟》一折,舞台略點綴一、二怖景,整個氣氛荒寒淒清。溯風嘶鳴,大雪飄飛,唱詞蒼涼,意境沉鬱,好一個——“溯風陣陣透骨寒”,“荒村沽酒慰愁煩”……大段唱詞把受難林衝刻畫得情真意滿,令人唏噓。至於刻畫人物,描寫心理,《打漁殺家》堪稱傑作。蕭恩決定鋌而走險,過江殺呂子秋一家,離家時父女有段對話:(開始蕭恩並未打算帶女兒一起前去,女兒主動要去),“與爹爹壯壯膽量也是好的”;可出門後,女兒竟要“爹爹呀,請轉,”說:“這門還未曾上鎖呢。”
蕭恩:“這門喏!——關也罷,不關也罷。”
桂英:“裏麵還有許多動用家具呢”。
蕭恩:“傻孩子呀,門都不要了,要家具作甚哪!……不省事的冤家呀……。”
船到江中,女兒桂英:“啊爹爹,此番過江殺人是真的還是假的?”
蕭恩:“殺人哪有假的!”
女兒桂英:“如此女兒有些害怕,我,我,我不去了。”
自然遭到父親蕭恩喝斥,但還是打算板轉船頭“送兒回去”!
女兒桂英:“孩兒舍不得爹爹!”
蕭恩:“啊……桂英兒呀”!
這樣的感染力豈止“沁人心脾”,而是催人淚下。“聽說有的老演員念到‘門到不要了,要家具作甚哪!不省事的冤家呀’,能把人的眼淚念下來”。並還說他“自己小時候昕梅先生念到‘孩兒舍不得爹爹!’眼淚刷地一下子下來了”(汪曾祺:《說戲、打漁、殺家》)。
一般說來,樸拙的東西大抵出於十分的自然。從元雜劇中走出的中國戲曲,其不事造作自然而然是肯定了的,正如王國維說“元曲之佳處何在,一言以蔽之,日自然而已矣”。這裏,傳承到今天的戲曲語言表現出的大白話,俚語、俗語即可見一斑了。‘程式化’化的表演動作顯露出的拙,以及說白略帶拙,在傳統戲中倒也不少,隨便舉出:吃茶喝酒掩袖而飲——事實上,不掩袖和掩袖人們都知道是假飲,可是掩袖則變拙為巧——動作之美,裝飾之美。還有一些念白也是很套路化的:“果然”——“果然”;“當真”——“當真”。其實,這也是十分的拙,後麵的“果然”是在進一步落實是否“果然”,接著的“當真”、“當真”還是加強的落實。這裏麵也有個似拙實巧,由拙變巧的問題,即它把生活中實際對話和心理,模式固定化,從而強化印象,並省化了表演的難度。而“醜”則可以說他的說白,唱以及誇張的表演集中了拙意,不僅樸甚而野。至於中國繪畫的表現的“拙”,則為大家大手筆的筆下才有,繪畫作品中流露出的一派天真、天趣、天成之自然氣象。即所謂“古淡天然”、“不裝巧趣,皆得天真”、“愈古愈拙,愈古愈厚”、“百巧不如一拙”等,足以說明“拙”在中國繪畫中的審美意義。
所謂“中國味”,上述種種的藝術追求彙集開成整體的民族性美學特色,即“中國味”。它具體表現為該藝術的“麵貌”、“風神”、“氣質”。而具體的藝術作品或表演呈現,又是通過藝術家個人不同風格體現的。這兩門藝術的欣賞者通常喜歡用“味”、“有味”來評品的,——這應當又是它們的一個共同點。然而這個“味”有時還真隻能意會,難於言說,因為它與那個聽來有些平庸的“好”是絕不相同的,“味”是凝結在作品或表演上迥然別於他人的鮮明個性;是凸顯在作品或表演上的風神意趣給人的新奇;是藝苑百花園中呈現出的五顏六色、千姿百態給人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