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聲變奏,似乎表明,原先的“獨唱”已經換了一個不同的聲音。樂曲已經進行到一個不同的時段,變奏的樂句也已經由“是的”那種生硬的語詞換成了比較柔和比較有彈性的“也
許就是”。
到這裏,“黑的”和“白的”這兩種顏色的僵硬對立,已經由於“也許就是”的調和而被變得不那麼僵硬、不那麼分明了;而它們都是“被閹割了的”的共同性,則被凸現出來了。於是,後麵接著出現的是一片錯亂而嘈雜的聲音: 被閹割了的
樹被閹割了。房子被閹割了。眼被閹割了。街
被閹割了。手腳被閹割了。雲被閹割了。花被
閹割了。魚被閹割了。門被閹割了。椅子被閹
割了。
大地被閹割了
但這“被閹割了的”的聲音,究竟是懷疑之後的驚慌、覺醒,還是又一度的跟著別人的聲音起哄呢?他們的聲音都是自己的聲音嗎?……
詩對這些聲音所浮現的問題並沒有回答,最後,獨立的兩行是:
哈哈
我偏偏是一隻未被閹割了的抽屜
這兩句所表達的,表麵看來,好像是對“白的”、“黑的”、“被閹割了的”全都置於被嘲笑地位之後的一種超然自得的心態。可是,“我”自己也隻是“一隻未被閹割了的抽屜”。“抽屜”是比一切有生命、有用場、能活動的其他事物更顯得“空虛”的東西,難道它反而可以有什麼值得自滿、自豪、自驕、自是的嗎?
台灣的詩評家,有人認為這兩句中的“我”是詩人自己的第一人稱,並覺得詩中有自我反諷之意。這樣的理解,當然也不為無理。但是,我從通篇的結構來看,覺得這兩句很可能是針對詩中後一部分那“變奏者”自以為超然於“黑的”、“白的”、“被閹割了的”芸芸眾生之上的自驕自滿心態的一種評斷。那突然的、仿佛從天而降的響亮的“哈哈”,是以一陣廣闊的嘩笑作為對“變奏者”的終級諷刺。
由此看來,這首“怪詩”,可能就是一首諷刺詩。是對“獨唱者”權威統領的諷刺,也是對“變奏者”自滿心態的諷刺。詩中那“黑的”、“白的”隻是它們互為區別的表象,而它們的共同之處,恰好就是它們都是“被閹割了的”。所謂“被閹割了的”是什麼意思呢?通常,“被閹割了的”生物,指的是失去了生殖能力的生物;它的生命,隻是一個殘存的生命。也可以說,那是不具有“生命”實質的虛假生命;是徒具“生物”形態的虛假生物。通俗地說,“被閹割了的”就是沒有“生命之根”的“被淨身之物”。所以,這首詩的題目足與“淨身之物”諧音的“靜物”。“靜物”的世界,是沒有活動沒有生氣的世界。——這,也許就是詩人碧果在某些獨唱、領唱、合唱、和聲、變奏的喧囂中,內心深層意識所感受到的一種客觀外界的真相。詩人從“黑的”、“白的”的分辯,與關於“被閹割了的”哄鬧中,以超現實主義的心靈,感受到了一個“靜物”的世界。
那麼,這首“怪詩”是不是故弄玄虛的“玩詩”呢?不,它非但不是玩詩,而且是非常嚴肅的詩。它所表現的客觀感受,實際上是和詩人生活於同一世界的人都可能感受到的。隻不過,因為他是詩人,他感受的角度不同,他感受到了客觀事物的本質,感受到了“靜物”的真相。於是,他以一陣“哈哈”,照亮了“靜物”的世界。同時,也在這首“怪詩”中,以無聲之聲向“靜物”的世界提出了一個最嚴肅問題:
你們的“生命之根”在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