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世亂問學潔淨身(3 / 3)

曠古聖賢才,能以逍遙通世法;

平生帝王學,隻今顛沛愧師承。

茫無涯際、汗漫無極的“莊子文”是否隻是一部“明哲保身”的“行為指南”,的確是後世我人還得必須直麵的沉重與痛苦、而非遁世逍遙的輕佻與漠然。毋庸置疑的卻是,“莊子文”在中國曆史上、尤其亂世交割之際,的確曾經承荷了曆代文人書生逍遙遁世的一葉輕舟。此文涉及的楊氏兄弟,盡管心性清濁或涇渭分明,其假莊禪某種解讀而試圖解脫於此世的渾濁汙穢之外的取徑,卻相當一致——想當“帝王師”的楊度畢竟以“虎禪師”的身份了己餘生。楊鈞更直接有《樂隱》一文:

孔子雖有從眾之言,仍不免乘桴之願;老子闡和同之論,終有函穀之行。始知入世本達士之所難能,逍遙誠守身之要義。餘有詩雲:“非為避塵紛,世士不我接。”既不我接,苟合更難。西人有言,“惡貨幣驅逐良貨幣”,斯世之所以有隱士也。以此為例,精當絕倫。離群索居,豈士之初誌耶?亦不得已也。

惟其如此“逍遙”而又“守身”,才有了“畫學亦關氣數,有自然之勢,無強合之機”、“軟骨滑膚,悅人喪我,殊非大雅之所為,抑即書畫之末運”(《論畫》)的宏論。《說憂疾》字麵看來似乎就是“餘將以問於莊周”之文:

誌士必憂時,名士必疾俗。誌士喜自用,故憂時;名士不合群,故疾俗。餘謂舉天下皆憂時之士,其時必更可憂;舉天下皆疾俗之人,其俗必更可疾。此言雖有至理,但不可使蘇秦、張儀輩及六朝人聞之。今則可憂之人,反而憂時;可疾之人,反而疾俗。又有為時所憂者,而其人不憂;為疾所疾者,而其人不疾。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終不得其是非之所在。

然此類略顯含沙射影的文字,須與“君子立言。不可不慎”、“人既不能獨處,當求所以樂群”(《斥怪癖》)、“所謂人材者,必能排泥沙衝濁浪以直下,濟人解難,撥亂世而反諸正”(《贈曾君序》)聯袂讀之,方能解得作者真意。至於作者終於也有正麵立論的《認真》一文:

王湘綺先生在國史館時,或問之曰:“中興人物,先生皆及見之;今之人材,何如曩日?收拾時局,有其人否?”湘綺答曰:“彼時人物,事無大小,皆肯認真;今之人物,聰明過之,認真二字,則非所有。收拾時局,未之敢信。”當時以為名言。

楊鈞此處卻於“認真”二字進行了更為精審的發揮:

餘謂湘綺之言,尚有可議之處。事之成敗,固在認真,中興之時,國家統一,立身有所,勳業有名,大成小成,均能獲益。國變之後,局勢全非,忠節二字,完全無著,出力不知為誰,舍生尤為白死,加以事勢瞬息變遷,朝殺敵人,夕就斧鉞,晨享富貴,晚作窮民,即欲認真,無真可認,雖諸葛複生,亦無良法,而況不如諸葛乎?

凡真之所在,即信仰之所在。苟無信仰,章法必亂,此一定之理,雖聖人不能非之。今之所以愈鬧愈亂者,日喪其所信仰故也。

況且“今之顛倒錯亂,不僅政令,詩文字畫亦達謬妄之極端,世所流行,皆須豔慕。詩文字畫,本中國美術,今人為之,變成惡術矣!”(《記變》)這點心得,於作者具體論書之時,其實最為精到:“隸書多圓筆,不從方筆人手,必多裹毫。……此碑(《孔羨》)之難學在筆筆結實,不能容絲毫客氣。其空處全在實處,愈實反愈空,非寢饋十年,不能領略。”(《跋孔羨>臨本》)

“氣生於健,韻生於潔,能健能潔,自有氣韻”,能“領略”到此,方堪與談莊子之文。一個人聰明剔透到了極致,例如看透世人“邪魔外道”,之後還能再次“和光同塵”、忍心濟世,方成就了更上層樓的慈悲。清末民初,這似乎不涉塵埃的書畫作手,卻與熊希齡(秉三)、譚延閩(組庵)之類政壇名流保持親密的聯係,作為“在籍紳士”為鄉邦百姓的安寧生計做著力所能及的奉獻。上世紀二十年代末之湖南農民運動,楊鈞曾與葉德輝一同被捕,後者因德性過劣而被槍殺,楊鈞則隻拘禁半夜而獲釋,據說農協會中觀者如堵亦皆能譽楊為善人、為爽直君子。楊雖自認為“安貧樂道之人,自可免人猜忌”,卻未免調侃或慨歎此夜“所見甚多,不必再讀《水滸傳》矣”:“餘嚐謂不恐不怖,由於不貪、不嗔、不癡。餘之處世,不僅不貪、不嗔、不癡,所謂‘本來無一物,何處著塵埃’,乃餘立身得力處也。”(《記厄》)

由來有自的中國禪宗何嚐竟是美學、或者隻是美學。禪宗原本是佛門紮紮實實修身養性的在體功夫,要在落實於一言一行、一粥一飯處:“世人目我,皆日庸頑,競得隱居,悠然自在,徒以名利二字,完全讓人,而言行範圍,又以立身行道四字有著為止,決不仇及個人。”(《僥幸》)

這點和厚隱忍,也直接體現在了楊鈞似乎並不如意的家庭生活中——如此玲瓏一個妙人,後人嚐謂其“長年獨居,以讀書、書畫、治藝、鑒藏、著述自娛”。楊鈞自己並不諱言此事:

餘繼室道昭,為尹和白先生之中女,草蟲花卉,能承家學,得力於宋元人者深,惲冰不及也。惟性情乖悍,不宜室家,使我半生日居苦海,不為容甫,終作孝標,境之慘也。幸其畫法可以傳世,美長惡短,餘亦慰焉。

惲冰是清初大畫家惲南田的後人,女性而善畫。容甫即清代揚州學者汪中(字容甫),孝標即南朝齊梁學者劉峻(字孝標),兩位都是青史留名的“懼內”高人。宣統元年,道昭之父尹和白,曾教曾國藩季女曾紀芬(嫁與衡陽聶緝規)諸女作畫,亦曾在曾氏幕府作客,據說乃是“湘中能照像之第一人”(參閱《崇德老人自訂年譜》)。

饒是夫妻如此不睦,依然能夠稱賞其畫藝,楊鈞的胸次不言而諭——然而就是這麼個厚人、妙人、高人,他竟然能為“廢經毀孔提倡邪說”而“請誅蔡元培”。

遠在武漢時任國民黨高官的譚延闓,1927年得知暢鈞與葉德輝皆為農民協會捕去,其一時反應是“仰天長歎,默然不語”。

此文交稿前夜,我到底不甘,專程又去文津館覓得《白心草堂金石書畫》(影印本)並《白心草堂詩》終於見到這久違的高人兩幀照像,那個瞬間在毫無意外中我依然大吃一驚:那個暮年老者有一張極為潔淨的“清道人”的臉,卻光彩照人奪目——更為難得的是,他老得很美,他毋庸置疑一直在踐履“藝進於道”、他的年老美於他的年少。李苕村說他“生平最惡顏色,所作各品均水墨寫成,概未著色”,良有以也。而他的字,分書居多,寫碑的影響很重,直起直落,滿人滿出,果然筆筆結實,果然甚有儒意,果然正如其自評其書“寓狡捷於規矩嚴肅之中,納強悍於雍穆安詳之內”。奇異的是,我發現自己更喜歡他的印章與“乙醜春季”始學的小畫,以為更得天然之趣——或亦正如其自況:“決不敢矯揉造作,玩世不恭”,浩浩蕩蕩,不媚俗人?

耐人尋味的是,楊鈞本人對於晚清大書家李瑞清、曾髯農二人的斷製,均為“畫高於字”:此中秘密,實為字中果有聖道,非筆下有神、腕底見鬼所能封頂矣。

為他的詩集題簽的,外封是“虎禪師”楊度,內封是“康聖人”有為,珠連璧合、交相輝映,宛若清末民初社會與政治表裏陰陽的一張縮影、一種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