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溫暖而又優雅的長夜裏,故意延遲上床的時間,隻因愛窗外那片月光,故意不去看壁上掛鍾,隻將它當成古代的滴漏,隻期待月如一隻發光的鳳凰,隻期待月如“空剩雪霜痕”那樣的一句詩……
三生石上談“情”與“緣”
不再聽到羅裙的窸窣,
不再聽到蓮步的輕移。
塵灰落滿了深宮,
飛旋的落葉靜靜地堆積。
她,我心中的快樂,睡在泉下,
門檻上貼著一片濕漓漓的枯葉。
這是現代美國詩人龐德(E.Pound)的詩,他熱衷中國哲史與古典詩歌,並曾翻譯詩,使美國詩人對中國詩歌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這首詩就是脫胎於漢武帝為李夫人所寫的《落葉哀蟬曲》:
羅袂兮無聲,
玉墀兮塵生。
虛房冷而寂寞,
落葉依予重扃……
漢武帝悼念李夫人的哀怨與深情,給龐德新的靈感,而武帝與李夫人畢竟是有情也有緣。
中國人不大將“情”字掛在嘴邊,卻總愛提一個“緣”字,而緣是三生石上就注定的,這典來自唐朝李源與道人圓觀的故事。李源與圓觀本是無所不談的知己,有一天圓觀對李源說:“十二年之後的中秋夜晚,我會在杭州天竺寺與你相見……”說完就死了,十二年後李源如約去到杭州,就遇見一位牧童,邊走邊唱山歌,唱的是:
三生石上舊精魂,
賞月吟風不要論……
李源知道這牧童就是圓觀的化身。這故事含有投胎轉世的意味,不足我們采信,但故事本身卻是十分動人的。
“緣”既定於三生,麵對有緣的人更要珍惜,但世間畢竟也有許多有情而無緣的人與事,這類人與事都是淒楚纏綿的,這類人與事就歸入文學的檔案,所以文學永遠有著迷人的力量。雖然表麵看來,這個時代,這個地方已經不再愛文學,不再談文學,人雖可能功利,人不是機器,人有軀殼,也有精神,既然沒法否定人精神的存在,就沒法否定文學的存在。
如果這世界隻談緣而否定情,這世界就不再有鳥語花香了。情是一種精致、細膩而又古典的東西,所以它是屬於精神,屬於文學的。
春天不久留
光禿禿灰褐色大地開始出現了顏色,先是款冬鮮豔的色澤,接著水仙在晴光中開放,就如參差的燈焰,而一夜春風吹開了千樹桃紅,於是一幅彩霞拂天而來……
在水上,飄掠而過是暌隔一個隆冬的水禽,岸邊,牽牽絆絆是繁花織成的錦繡。有一種水禽,形體如鶴,在晨光熹微中,似乎是高擎著明燦白燭的聖徒,在暗灰色朦朧中踏出第一步,然後俯首將它的纖影,臨水一照,於是煙霧迷濛的河麵泛起圈圈縷縷白水蓮似的清影,於是一相而有千影……
漸漸地,我們來到百花爭妍的季節,花市上是琳琅滿目的盆栽,中國的杜鵑開得特別袖珍,紫紅色,毛茸茸花球是蒜科植物,中國的牡丹透露出華貴的氣息,零零落落的雪花蓮如春天沒有消融的冰雪,紅色的海芋高擎著火燭,鳶尾花則是來自印象派畫師渲染的色彩,光澤如瓷的白色小蝶翩躚花開,粉紅色的酢漿草花將春天的邊緣鑲嵌了一圈典雅的花邊,而春天的花牆就是一幅水彩壁畫。
杜鵑拉長悠長而顫動的啼聲唱起憂鬱的鄉愁———不如歸去,番紅花帶著躑躅的腳步回歸塵土,一切文采風流又化為沉寂。但春天並不沉寂,鴻雁已歸來,啁啾的鳥處處可聞,東風染綠了枝頭,柳樹的枝條兒悄悄地垂伸,悄悄地拂過湖麵,沒等花兒把朝華催逼,東風早已吹皺了一池春水。
有時一夜的落英飛散窗前,在結霜的窗台上留下粉脂冰瑩的印記,有時細雨風剪,徒增了一地落花,而芳塵且莫掃,就讓它留下一院繽紛吧!有時一陣風過,花絮混雜著輕塵,那輕輕揚起竟是一層薄薄的,色彩綺麗的塵埃。
春天不久留,能觀天象的人看到北鬥星來到西南,南鬥星斜橫南邊,不要等到綠紗窗前,蟄蟲初鳴,就知道已吹起和暖的南風,不久,造物主就會掩起春天的畫軸,展現夏的輝煌。
有一位作家說過,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不在事物本身,而是你握不住的一刹那。每年在春天將逝的片刻,我就深深體悟這句話的含意,而且一年比一年變得更為深刻。我內心的憂傷也為一種更崇高的憂傷所震碎,於是我拾起心靈的眼睛與荷馬,與莎孚,與屈原,與狄金孫……互相凝視,我在他們辭采中看到永恒。
春天徘徊又徘徊,等到金合歡、歐百裏花與風鈴草開花的季節,我們就已步入初夏了……
(1991年5月)